MiTzu - 太陽雨 (2)

子瑜隨著女子和老嫗的腳步抵達正殿，這期間她東張西望地想把屋內瞧個仔細，一方面是圖個心安，另一方面也是她過去並沒有進到神社內部的經驗，這讓她感到相當好奇。

在正殿落座後，不知從何處冒出兩個戴著狐狸面具的孩子端著熱茶，一一擺在三人面前後欠了個身便又消失無蹤，女子攤開手示意子瑜用茶，子瑜聽話地拿起茶杯，茶香和熱度讓她焦躁不安的心稍微和緩下來。

確定子瑜的心神安定下來後，女子向她娓娓道來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狐族的長老們預言浩劫會在三個月後的神無月降臨，族裡修煉了超過千年甚至僅幾百年的族人們必須聯姻已達到加強雙方結界的強度，同時也意味著加強管轄地區的抵禦能力。

今天的太陽雨本是南稻生神社與御津倉神社聯姻的大喜之日，神社周圍圍繞著準備迎接御津倉靈力而架設的結界，一旦雙方成親，兩邊神社的靈流將被打通，作為兩邊神社主神的狐仙也會被靈流匯聚成的紅線牽起，進而產生伴侶之間的連結。

「等、等等…」聽到此處子瑜忍不住打斷，「既然是兩邊狐仙大人的連結，那為什麼妳們剛說的那個紅線會……」邊說，子瑜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身上，發現她也同樣看著自己，不禁讓她困窘地低下頭。

咳嗯──

原本坐在一旁靜靜聽著的老嫗輕咳幾聲打斷兩人之間的窘迫，她粗糙起皺的雙手輕撫著陶杯的杯緣，現在冷靜下來的模樣就像隨處可見的奶奶，和剛才的巨狐簡直判若兩人。

「簡單來說，當時我們在神社周圍安置可以打通靈流牽起紅線的結界，照理來說應只消等到南大人和宮大人結為伴侶，結界方能發揮他的效用，但結果就如我們所見，結界被毀的同時紅線的靈流轉移到妳身上，聯姻也毀了，南大人的紅線還被毫無用處的人類給搶走。」

老嫗冰冷的視線刺向子瑜讓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姥姥。」女子這次的制止不似剛才在殿外那般強硬，興許也是看在老嫗的氣焰消退不少才放軟了態度，這樣看來倒真像孫女在和奶奶撒嬌。

老嫗也知道是自己牽怒了，畢竟就連她們也說不出為何結界會平白無故毀掉的原因，更遑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老嫗微微嘆氣接著說：「總之，紅線在短時間內是無法強行斷開的，若意圖用外力破壞，被紅線連接之人皆會被反彈的靈力波及，特別是妳又是人類，這我們無法保證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破壞紅線。」

她抿了抿手中的熱茶，「而在災厄將至之際，若貿然斷開妳與南大人之間的紅線的話，因為南大人紅線上殘留的靈力依舊會附著在妳身上一段時間，難保妳不會變成災厄的目標之一。」

子瑜臉色鐵青，下意識看著空無一物的雙手。她看不見牽繫著她和眼前女人的紅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捲進這場荒謬的狐族厄運裡，只知道未來絕對不是什麼輕鬆簡單的關卡在等著她。

「總之，為了能夠保護妳的安危，這三個月內……或者說，在災厄順利度過以前，我希望妳能夠留在神社裡，至少神社的結界比外頭的世界要強上許多。」像在出聲安慰她，女子的語調比剛才又多了幾分溫柔，只是這完全無法讓子瑜冷靜下來。

「但、但是…這樣離開的話家裡和學校會……」

聞言，老嫗打了個響指，方才端茶出現的兩個小孩碰地一聲從一團霧裡冒出，畢恭畢敬地跪在後方等候差遣。

「我方才調查過妳的記憶了，妳是在外頭租房子的學生吧？至於學校方面……蘭。」老嫗呼喚其中一個小孩，下一秒，那孩子搖身一變成了和子瑜長得完全一模一樣的女高中生，「蘭會按照妳的記憶代替妳在學校生活的，家裡的部分也不用擔心。」

「等、等等等等，妳說什麼？記憶？什麼時候的事？」

「第一眼見到妳的時候。」老嫗又啜了口茶，老神在在。

「這樣太荒唐了，怎麼能讓她代替我去呢？她……！」

子瑜拍著桌子起身，急切地想要出言反駁，但想起自己上的紅線讓她根本無法踏出這座神社半步，然而如果像她們說的只要等到災厄過後就能解除紅線，她也不用冒著被怪力亂神的東西劈中的風險，而且只要這三個月蒙混過關，她也不用費盡心思去向家裡或學校解釋這些奇怪的事……

她的目光落在和她長得幾乎別無二致的小狐狸身上，最後頹喪地坐回坐墊，放棄地低語：「我知道了……」

得到當事人的首肯，老嫗揮揮手，由小狐狸蘭變身而成的「子瑜」一轉眼便不見蹤影，子瑜猜想她大概是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間裡去了吧……

她摸摸口袋，發現那隻狐狸就連自己的手機也一併拿走，該說她們是太過細心還是太過荒謬呢？

那天女子帶著她走了一趟神社裡頭的各個地點，正殿、寢殿、拜殿、廚房等等，她默不作聲地跟在女子身後。

女子的身高比她矮上半顆頭，深邃的黑瞳彷彿綴了星辰在裡頭，換下白無垢的她穿著素雅的和服，烏黑的長髮盤起露出好看的頸線，剛剛被白無垢遮住的白色狐狸耳朵和尾巴上潔白如雪的毛髮隨著她優雅端莊的步伐晃動，不笑時帶著莊重的威嚴，唇角微勾的時候則顯得溫暖親人，讓子瑜看得出神，也不似初見時那般害怕她。

最後女子領著她到她這段時間下榻的寢室，地點就位在內院的深處，寬敞的和式空間裡擺著一床摺好的床鋪被褥，子瑜不禁想像另一個小狐狸在接到她要留下的通知後匆匆忙忙地從神社的某處搬來這些寢具放進房裡。

「這裡就是您休息的地方。」女子踏進房裡，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讓子瑜不得不有樣學樣地坐在她對面。

「神社裡的格局大概就是這樣了，子瑜大人還有什麼疑問嗎？」

面對氣定神閒的狐仙，子瑜坐立不安地挪動自己的腳，她並不是很習慣正坐的姿勢，剛剛在正殿裡忍耐一小段時間已經讓她有些痠麻，現在少了一直盯著她的老嫗，更讓她有點難維持鎮定的模樣。

要她在腦袋如此混沌的情況下想出些什麼問題已經超出她的極限了，至少在還沒真的遇上什麼大事之前，現階段子瑜的認知就是，在神社裡待到災厄結束，解除紅線，問題圓滿解決！

她弄了個稍微不那麼難受的姿勢後緩緩開口：「目前是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但、那、那個……」

「嗯？」

「就是…呃、我應該怎麼稱呼妳…呃、您會比較好？」雖然一直聽老嫗「南大人、南大人」地喊，但就怕自己貿然叫出聲會僭越了某種她不知道的禮數，所以她從兩人初識到現在一直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神社裡的成員們和信徒們通常會稱我為『南大人』。」

端莊美麗的女子朝她微微一笑，讓子瑜微微一愣，不由得因為手足無措而脹紅了臉。

「南、南大人……」

那緊張的模樣把南給逗笑了，她掩著嘴，神色從容地說：「在我面前可以不用那麼緊張沒關係。說到底……本來您就是被我們捲進來的，是我們這邊對您比較抱歉才對。」

但……如果災厄真的降臨了…真的傷害了你們怎麼辦？子瑜問不出口，一口話堵在喉嚨裡最後還是難受地嚥了下去。

似乎是注意到了子瑜的表情，南露出一抹安慰的微笑，微微欠身後說：「那麼……今天請早點休息吧。稍後我會讓孩子們送換洗的衣服過來，因為我們這裡很久沒有人來拜訪了，必須花點時間找適合您的衣服。」

目送南離開，子瑜緩緩吐出一口氣，大字倒在榻榻米上。

外頭的雨早已停歇，太陽西落，外頭的暮色在天空染上由紫漸紅的寂寥之色，空蕩蕩的榻榻米間裡充盈著雨後隨風而起的涼意，若此處有風鈴的話肯定會叮鈴一聲點亮整座神社吧？子瑜不禁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

噠噠噠噠──

子瑜坐起身疑惑地環顧四周，她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從廊上傳來，但她並沒有看到人影？

「噓…她在這裡……」小女孩尖細稚嫩的嗓音刻意被壓成氣音，但子瑜並沒有漏聽話裡的內容，看起來是來找她的？

「雫、等、等等我…！」另一個孩子的聲音傳來，語氣聽起來比第一位驚慌。

子瑜困惑地站起身朝門邊走去，正好看見兩個身型只有十二歲兒童大小的孩子窩在門邊，一對二六雙眼睛對望時子瑜感覺得出他們被嚇得渾身僵硬，屁股後的狐狸尾巴僵直。

「那個……有什麼事嗎？」就怕這樣一站一蹲的身高差會讓兩個孩子有壓迫感，子瑜跪坐在兩人面前問。

其中一個孩子──子瑜猜想應該是大著膽子提議要來偷看的小女孩──似乎對子瑜非常感興趣，貓般俐落閃亮的瞳孔直勾勾地盯著她，和南烏黑圓潤的雙眼並不相似，帶著某種銳利的率直。

「南大人請我們送衣服來了！」小女孩遞上手中的衣物大喊，充滿朝氣的聲音迴盪在廊上，讓子瑜微微一愣，最後忍俊不禁地笑著接過她手中看似古舊的浴衣。

「好的，謝謝你們送來給我，呃……」本想著要叫出他們的名字，但子瑜才想到她在這座神社裡根本只知道南的名字，如果硬要算上剛剛從未有過互動的假扮者「蘭」的話，也就只有兩個人。

「雫！我的名字是雫！」自稱雫的孩子高舉右手獻寶似地說著。

另一個小男孩羞怯地站在雫身後偷偷瞅著子瑜的笑臉，雫轉頭牽著他把他推到子瑜面前，大概是雫的行為讓他多了點自信，他紅著臉難為情地望著子瑜說：「我、我我是……司。」

「你們好，我是子瑜。」聽著孩子們的自我介紹，儘管子瑜覺得南應該已經向他們提過自己的名字，但她還是乖乖照規矩介紹了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南大人剛才有跟我們說！」雖然跟她猜想的一樣，但雫的活力讓她不禁想起老家開的寵物美容院裡各種精力充沛的動物的畫面，她忍不住笑出聲。

「那、那個……」司欲言又止地拉拉雫的衣袖，似乎想提醒她他們此行的目的不只是送衣服而已，「子、子瑜大人，我們已經幫您把洗澡水燒好了。」

「我們帶您過去！」

看這兩個孩子一搭一唱的模樣讓子瑜原本沉重的心情輕鬆不少，她跟著孩子們的腳步在古舊乾淨的木質地板上行走，天色已被夜幕籠罩，偶有鳥鳴蛙鳴在不知和處的樹上或塘邊齊聲唱和。

疲憊了一整天，子瑜覺得至少……今晚或許不會太難入睡。

那天晚上子瑜穿著兩人送來那老舊但乾淨的浴衣，兩隻小狐狸可以說是在房裡陪了她一整晚，倒不是說剛到了新的環境翻來覆去地無法睡下，而是兩個孩子在她洗完澡之後就纏著她──最主要是雫──天南地北地聊著，也聊到她過去在老家幫忙照顧寵物美容院裡各種動物的經歷還有在學校裡的趣事。

雫和司都對寵物美容院感到相當好奇，拗不過孩子們閃閃發亮的眼神，子瑜想像自己在面對店裡的小狗們，試著先摸摸頭、搔搔他們的下巴，不出一分鐘兩個孩子便舒服地搖著尾巴變回狐形，讓見識到變身瞬間的子瑜大開眼界。

她用打圈的動作，將兩隻小狐狸的臉和下巴都按摩一遍，然後將手移動到脖子上、肩膀還有背部一路按摩到尾巴，兩人到最後甚至發出幸福的鼾聲讓子瑜笑得開心。

子瑜把他們倆像嬰兒一樣一左一右抱在懷裡，雫小小的腳掌夢遊般踢著司的臉和肚子，司大概是被雫這樣對待慣了，悶哼幾聲之後縮成小小一圈，兩人可愛的模樣融化了她的心，她小聲用鼻音哼成歌，與蛙鳴鳥叫唱和，竹子因為流水的重量叩地一聲清脆地敲響夏夜，子瑜看著外頭的滿天星斗，心情放鬆。

        見雫與司遲遲沒有回到殿裡，南闔上看到一半的卷軸，秉著月色漫步在寂寥無人的內院。

        夜裡的空氣沁涼宜人，若非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混著雨水氣味的夏夜晚風一直以來總能帶走她大部分的憂慮。

        儘管隔著足袋踩在走廊上，雙腳依舊能感受到木紋經過風吹日曬後光滑柔軟的質地，神社裡的長廊皆由雫與司打掃，小傢伙們似乎也在無聊的時候發明不少能在長廊上玩耍的遊戲，姥姥並不會多加干涉，唯一的要求便是達到她心中「乾淨」的程度。

南腳步輕盈地踱往內院深處唯一亮著燈火的寢室，那是子瑜的房間。

作為修練千年的狐仙，或許在老一輩的眼中她只是個剛脫離「涉世未深」階段的年輕人，但對於活了僅幾百年的狐仙來說，她經歷過的卻也比他們更為深遠。

只是今天這樣的情況，老實說，這也是她活了千年以來從未碰過的事態。

過去曾聽過少數悔婚的例子，當然也有結合用的結界被毀的例子，但像這樣因為結界意外被毀而把靈流和紅線導向另一人──甚至還是個人類──的案例她從沒見過。

所有情況單獨來看都是曾發生過的事，但偏偏把這些要素全兜在一起就完全是個未有所聞的狀況。

她心悶地嘆了口氣，作為這座神社的主神，她只希望在災厄來臨之時能夠好好保護她必須守護的這片土地和那無辜被捲進來的人類。

當她悄悄把頭探進子瑜房裡時，正好看見兩隻小狐狸圍著子瑜，兩獸一人睡在一起的畫面，她微微一愣，隨即捻著衣袖掩面噗哧笑出聲。

走進屋內，她拿了涼被蓋在子瑜身上，跪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們睡著的模樣。

夏夜澄淨的空氣一吸一吐地流進體內，南抬頭望向星空，心裡的鬱結輕了些、緩了些。

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