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長夜漫漫 (62)

        一關上校長室的門，燕玲忍不住嘆了口氣。她不是個輕舉妄動的人，在她還沒有完全掌握事態之前她通常抱持著較為保留的態度，因為她不會知道她的一句話或一個舉動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她需要子瑜給她一個解釋。

        子瑜也知道，媽媽正在等待她開口向她坦白這些日子的委屈，她心亂如麻，畢竟是自己最親的家人，她並不想讓媽媽擔心，但……她不覺得媽媽會在她顧左右而言他的情況下放她一馬。

        幸子似乎也察覺到燕玲和她有著同樣的打算，她轉頭向Mina問道：「Jelly社現在有人嗎？」雙手放在Mina的肩側，既是在保護她的心情有像在鼓勵她把那些難受的事對媽媽說。

        「咦？」沒料到Jelly社會出現在她們的對話裡，Mina發出短促的單音。

        「如果沒人的話，我們去那裡談談吧？那裡對妳們來說，應該算是個不錯的地方吧？」幸子溫柔地笑著，拍拍Mina的肩膀詢問她的意願。

        Mina和子瑜對看了一下，最後終於在無路可退的情況下帶著母親們前往Jelly社的社辦。

        子瑜和Mina簡短地說明著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事，巧妙地避開了許多她們自己被欺負的場景。

        Mina從頭到尾幾乎低著頭，手也緊緊握著，就算回到久違的Jelly社社辦她也沒有那個心力去沉浸在這個地方原本安然自適的氛圍。被兩人的母親擔心、誤會，是她所害怕的，她更害怕因為自己的關係把子瑜和燕玲的關係弄得尷尬──儘管她們是被抹黑中傷。

        聽完了來龍去脈的燕玲和幸子對看了一眼，儘管明顯就看出她們想要隱瞞自己受到更多傷害的事實，但從她們口中吐露出的始末已經足夠讓她們大為火光，但她們也看得出來，自己的孩子正在為了眼下的事太受苦，甚至還想把錯都攬到自己頭上。

        「Mina，」燕玲將身體稍微往前傾靠在桌子上：「這不是妳們的錯。現在發生這種事情，有問題的是整個學校體制還有欺負妳們的人。」

        「今天在事情還沒明朗之前就先發制人的施加暴行，這怎麼看都是不對的。」幸子在一旁義正詞嚴地補充。

        子瑜和Mina愣愣地聽著母親們對於欺負她們的人的憤怒，原本以為會被責備的是自己、原本以為可能有會受到另一種傷害，但母親們反而炮口一致地保護她們、為她們出氣，這讓子瑜和Mina覺得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但，當燕玲和幸子發洩完對學校和加害者的怨氣之後，她們一臉嚴肅地重新面向子瑜和Mina。

        兩人的眼神讓子瑜和Mina心頭一顫。她們知道，接下來的談話絕對是上一個談話無法比擬的。

        「妳們……真的喜歡女孩子嗎？」斟酌著字句，幸子用了另一種方式描述她所理解的現狀。

子瑜覺得心被狠狠地用重鎚擊中，鈍痛蔓延到指尖，讓她甚至無法好好呼吸。子瑜看得出幸子的小心翼翼，或者說，她不想要跨越那個界線，不只是害怕傷害子瑜和Mina，她也同時害怕傷害到自己。

        「妳們……喜歡彼此嗎？」幸子又再問了一次，這次更加明確，也更加令人難以忽視。

        幸子的問話令Mina覺得渾身發冷，絞緊的雙手因為用力過猛而麻木，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母親的問題。

        燕玲雖然沒有出聲，但她也在等待兩個孩子的答案。

        雖然那個答案並不會影響她們對學校的怒氣，但……她卻也知道有些事只要攤開在陽光底下就會改變某些關係。

        由於和丈夫是從事醫療美容業白手起家的關係，因為業務需求她與形形色色的人接觸過，在這個業界有不少人有同性伴侶，甚至他們在臺灣和其他海外的合作夥伴也都有。

        對於女兒的性傾向，老實說，雖然沒有想過會發生在女兒身上，但她因為工作經驗的關係倒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她不清楚初識沒多久的幸子是怎麼想，但對她來說，比起女兒是同性戀這件事，女兒因為是同性戀被欺負、被打得渾身是傷更讓她火大。

        「不……」

子瑜的聲音在原本因沉默而凝結的空氣裡顯得格外清晰，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滑稽可笑，但她必須要打破沉默。

        心裡的鈍痛益發沉重。幾個小時前才從心底破出的情感現在正在隱隱作痛，她必須咬著牙才能忍住自己的情緒，她必須忍耐才能表現出她平時的模樣面對自己母親以免她起疑。

        「我跟姐姐之間沒有那樣的情感，真的就只是朋友、姐妹這樣而已。沒有別的了。」

        語氣沒有顫抖、眼神沒有飄忽不定，她就像要說服自己一樣堅定，為了保護姐姐、為了保護自己剛萌芽的感情，她必須把那份感情關進箱子裡，只要不意識到……只要不去碰觸，那麼她就有辦法忍耐下來，沒有人會知道的。

        沒有人會知道的。她有自信可以守著這個秘密。

        Mina愣愣地看著說出這些話的子瑜。子瑜的話就像一枚硬幣被丟進空蕩蕩的房間一樣，在她心裡匡啷匡啷地響著。

明明……子瑜說的一點也沒錯。是的，她們的確就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姊妹，現在只是像娜璉那時一樣被所有人誤解了而已。

明明是這樣的……，應該是這樣的……

Mina還沒理清自己的心情，下一秒她就被幸子的話給打斷了思緒。

「……辛苦妳們了。」幸子寬慰的笑容讓子瑜心裡陣陣抽痛。

那聲「辛苦了」是在對因為莫須有罪名而承擔

但幸子臉上那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讓子瑜知道，自己沒有做錯。這樣就好了。

面對幸子的安慰，子瑜和Mina都沒有回話，默默垂下頭一種鬆了口氣卻又鬱結的複雜心情如鯁在喉，讓兩人久久不語。

最後，在燕玲的陪同下，子瑜回到保健室拿回書包，簡單地傳了個訊息到與志恩和素妍的群組就和媽媽及幸子一起離開學校。幸子在離去前抱抱子瑜，說好不管發生什麼事子瑜都可以來找她，因為她知道子瑜也同樣承受了不小的苦楚。

        子瑜勉強撐起微笑點點頭。幸子的溫柔依舊，但對她來說，對Mina懷抱著那樣的情感來面對幸子某種程度是痛苦的，儘管她能鼓起勇氣保持鎮定，但未來的日子誰知道呢？

＊＊＊

        隔天早上，鬧鈴一響Mina就起床了。

        她絲毫沒有掙扎就從床上坐起，五臟六腑像是錯了位一樣令人難受。她靠在牆邊等待那不舒服的感覺過去。

        這一個月來她沒有一天是安睡的，每天早上她總要經歷過這番不同於與睡魔搏鬥的掙扎才能從床上爬起。

        但昨晚，她幾乎一夜未眠。

        久違地與子瑜面對面、她手中的企鵝吊飾、那麼長一段時間後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停學處分、還有母親的那一番話……

        她忍不住握緊她從昨晚就一直攅在手中的企鵝吊飾，穿著黃色水手服的企鵝看起來相當有朝氣，讓她想起子瑜昨天拿在手中被弄髒的企鵝……

        她揉亂自己的頭髮，太陽穴搗鼓似地隱隱作痛，但她必須起床了，今天還必須要去上課才行。

        她機械式地盥洗、換上制服、和父母說再見、前往公車站牌，一切就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一點差錯。

        但為什麼……從昨晚開始，不，從昨天再次與子瑜面對面開始，她覺得周遭的世界充滿了不協調的感覺。她無法釐清這份不協調感究竟來自何處，心裡空蕩蕩的、所有的一切都空蕩蕩的。

        ──對不起，被我弄髒了，我回去會把它洗乾淨。

        兩人之間最後的對話迴盪在空蕩蕩的世界，子瑜的笑容浮現在一片雪白的腦海裡。

        在大腦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Mina步離公車站牌。

        一步、兩步，越走越快，她跑了起來。

＊＊＊

        「Mina？妳沒去上學嗎？」在燕玲開門之後見到Mina的瞬間，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手錶。七點十三分，除了女兒之外，她從沒想過會在那麼早見到穿著制服的學生出現在他們家門口。

        「抱、抱歉……」Mina大口地喘著氣，因為一路跑過來又體力透支的關係她險些站不穩：「突然拜訪……」

        「怎麼了嗎？」看見Mina喘到臉色蒼白的模樣，燕玲擔心地先把她請進家裡。子瑜的爸爸因為洽公所已早早就已經出門了，剛送完丈夫出門後客廳裡也只剩燕玲一個人，正巧這個時候Mina就按了電鈴，要不然她早就回去睡回籠覺了。

        「不、不是……我、我沒事，不、該怎麼說……」Mina的腦袋像燒焦的粥一樣又焦又稠，儘管知道自己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她還是想說些什麼。

        燕玲為了安撫她的焦慮，馬上倒了杯溫熱水給她緩口氣。

        Mina接過水喝了一口之後，原本亂糟糟的腦袋才總算稍微慢下腳步。

        「發生什麼事了嗎？有什麼要跟阿姨說的嗎？」燕玲把手放在Mina的手上，神情嚴肅地問。

        「不、不是……」一想到自己剛才胡言亂語的模樣，Mina羞愧地搖搖頭：「對、對不起嚇到阿姨了，我只是……」

        「只是？」

        「我想見見子瑜……」Mina握著手裡的杯子，越說越小聲。

        她感覺到燕玲的視線變得錯愕，最後一聲輕笑從她的方向傳來，她抬頭一看，燕玲笑得爽朗，一副如釋重負的感覺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我還以為是怎麼了。」她長吁一口氣之後用手指著二樓的方向對Mina說：「妳上去找她吧，她已經醒了，妳敲個門就可以直接進去了。」

        「不、不用跟她說嗎？」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地那麼順利，Mina反而自己緊張了起來。

        「算是給她個驚喜吧，那孩子從昨天晚上就因為停學的事情很沮喪，所以……」燕玲笑著接過Mina喝到一半的水杯，又朝著二樓的方向點點頭，然後就拿著水杯走回廚房了。

        Mina愣愣地目送燕玲離去，然後拿著自己的書包快步走上二樓。

        該說什麼才好？該怎麼打招呼呢？明明有很多事想要對子瑜說，但Mina卻覺得所有事情都攪成一團不知從何說起。她的手放在門前，明明腦筋還在僵硬著，身體卻自己反應敲了門，把她自己嚇得在聽到裡頭的回應之後馬上就把門給推開。

        然而映入她眼簾的，卻令她完全呆立在門邊，書包應聲掉落。

        由於錯聽了子瑜說著「等一下」的應門聲，子瑜正背對著她換下睡衣的模樣落入她的眼裡。儘管她為了不被母親發現，衣服套得迅速，但小麥色的肌膚上凌亂地印著青紫色的傷痕，新舊傷痕堆疊在上頭，連昨天因為毆打而受的傷也蔓延到四肢讓Mina的心裡一陣抽痛，她顫抖地伸出手，輕觸在子瑜背上，子瑜這才注意到那雙手並非來自母親。

        「姐、姐姐？」

        那一瞬間，子瑜以為自己還沒清醒，她忍不住後退幾步，直到Mina的手不自覺地追上來拉住她，她才意識到姐姐真的在自己面前。

        看著那些傷口Mina只覺得心裡撕心裂肺地痛，拉住子瑜的手不自覺變緊，她顫抖地想問些什麼，但卻什麼也問不出口、不知該怎麼開口。

        讓子瑜受傷的人是她。真正傷害她的人是她。

        察覺到Mina湧起的悲傷情緒，子瑜心疼地靠近她，握住Mina的手低聲安撫：「沒事的姐姐，這不是妳的錯，我沒事的。」她想把她抱在懷裡，就像以前一樣，但……藏在黑盒子裡的感情在心底發出共鳴，一直在昭示著自己的存在，牽制著她讓她沒有辦法更往前一步。

        Mina抓緊子瑜的手，她必須用盡力氣才能忍住不讓自己落淚，她知道自己妹妹的溫柔個性，如果她在她面前落淚了，這孩子肯定會更擔心的……

        不知過了多久，子瑜覺得Mina稍稍放鬆下激動的情緒，她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放在姐姐肩上輕輕拍著。

        望著Mina的雙眼，子瑜沉默了一下，最後還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姐姐……還是打算自己獨自一人面對嗎？」她感覺到Mina原本放鬆下來的肩膀又變得緊繃，看著她的眼神中多了份躊躇。

        Mina緊抿著雙唇，力道之大甚至還隱隱泛白，最後她無助地垂下頭輕輕點了點。

子瑜難受地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姐姐。

「我不能和姐姐一起面對嗎？」不想要看到重要的人受到傷害、不想要自己無力地像個什麼都無法做到的人一樣，子瑜的語氣變得像在哀求。

子瑜的聲音讓Mina的心絞緊，她難過地抓著子瑜的手，閉上眼不停搖著頭。

「我能知道為什麼嗎……」子瑜問。

Mina低著頭，顫抖地說著：「不、……我、等我，拜託……等事情都結束之後我會跟妳解釋的……」

Mina的回答讓子瑜一個激靈，語氣也變得比剛才更急切：「這樣難道姐姐要一直一個人忍受這些傷害嗎？」

「不是的……」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為什麼Mina必須要承受這些？明明這一切那麼的不合理，為什麼仍要一個人咬牙忍耐呢？為什麼不依賴她呢？為什麼？

「……我有那麼不值得依賴嗎？」子瑜難過地問。

「不是那樣的……」

「那麼為什麼……」

「因為我會怕呀！」隨著情緒爆出的話語讓子瑜愣在原地，子瑜的手被Mina握得泛白，Mina渾身都在顫抖讓子瑜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會怕呀……」帶著哭腔的話語從她口中傳出，Mina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在地，唯有子瑜的手和自己的話語仍在中間維繫著讓她還能夠保持清醒。

        「我會怕呀……那個時候、那個時候…申貞熙學姐明明說了絕對會和姐姐一起度過的……但是、最後、最後還是……」

        「如果一起度過的結果就是這樣的話…我不要……我不要這樣……」Mina越說越大聲，越說越激動，子瑜只覺心如刀割，她默不作聲地慢慢跪在Mina身邊，緊緊回握住她的手想要給她點力量、想要給她點安慰。

        「我原本以為…只要不在一起，妳就會安全了，就會比在我身邊安全，但，是我害妳傷成這樣……害妳受到那麼多傷害，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到底哪些是可以的、哪些是不行的……我已經……」

        只要能講出口、只要能發洩出來……那麼就可以想辦法解決，可以想辦法撫平傷口，這是媽媽一直教導子瑜的事。她知道姐姐忍耐了很多，她知道姐姐一直不想要拖累她、不想拖累成員，所以她選擇一個人承擔，儘管知道、儘管了解，但她還是想要將她肩上的重擔卸下一半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只能無力地看著她背負這些往前走。

        「就連現在……」Mina空著的左手摀著自己的臉，心底那股酸澀讓她頭暈目眩。

「就連現在……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明明我應該像往常一樣去上學、明明應該去面對去處理那些討人厭的事……」

        子瑜下意識地伸出手心疼地抓住Mina摀著自己臉的左手，她想到當時密室逃脫時她把姐姐送到保健室的情景，為了不讓自己狼狽的樣子被看到，姐姐也是像這樣半掩著臉。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

        想要安慰Mina、想要把Mina擁入懷裡的心情越發膨脹，子瑜覺得自己的頭搗鼓似地痛著，但卻無法壓抑持續湧現的情感。

「但是……我好想妳……」

斗大的淚滴在那個瞬間奪眶而出，所有的情緒隨著不停落下的淚潰堤。下一秒，子瑜就發現自己的胸前被那溫熱的液體的燒灼著，她才意識到，早在Mina說出那句話的瞬間、早在看見那個人哭泣的瞬間，她已經緊緊把Mina擁入懷裡。比起藏在黑盒子裡的感情、比起那些壓抑自己感情的理性，她本能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比任何事都還要重要。

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