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長夜漫漫 (52)

        尹真英是在高二的時候認識即將參選學生會長的林娜璉的。

        面容姣好、功課體育萬能的人氣王是真英給娜璉下的註解，對比自己瘦小乾癟的蒼白模樣，真英覺得觀察那樣的娜璉相當有意思。

        真英從沒缺少過自信，只是那份自信存在在這個不合社會期待的軀體裡在別人看來顯得格格不入而已。

        但那是對別人，她自己倒是不在意，從出生到現在她已經這樣我行我素地活過來了，想必未來也會是如此。

        作為手執照相機的記者──她是這麼定義自己的──能夠拍出決定性的照片才是關鍵樂趣，雖然現在她有不少時間為了掩人耳目是用手機裡的相機取代實體的相機，但她的原則沒有變：只要嗅到了微妙的事物就必須拿起相機拍攝，因為她不知道這些照片何時會從記憶體裡在蹦出來向她直指某些真相。

        她就曾經有過兩次這樣的經驗，一次在國中、一次在高一，兩次都是她心血來潮拍下的照片給了受害者能夠定罪加害者的關鍵，而這兩次事件都是偷竊，而兩位加害者最後也都已轉學告終。當時拍下照片的時候她並沒有多想，只是覺得那些人形跡可疑就毫不猶豫地按下快門，但由於這兩次的經驗，讓她不想忽視自己對於「微妙」這個感知雷達的反應。

        但她從來都沒想過要參與任何事件。

        只要手裡拿著照相機，她就是永遠的旁觀者。

        所以當她第一次因為「微妙雷達」拍下娜璉的照片時，她也訝異於自己拍出來的結果。

        那是個晴朗的午休，學生們毛毛躁躁地在學校裡用餐聊天。真英抱著自己的相機和這個禮拜拍出的成果準備到老地方──也就是進入頂樓前的小空間──整理照片，誰知道她才剛準備從三樓踏上前往頂樓的樓梯就聽到樓上傳來爭執。

        聲音不大，但或許是被外頭吵吵鬧鬧的聲音給切得支離破碎。

        真英原本想著乾脆明天再來吧，但當她瞥到某個人影在那個小空間一晃而過時，她遲疑了。

        那是林娜璉的好友申貞熙。

        她看過她幾次，都是和林娜璉同行的時候注意到的。兩人相當親密無間，聽說當初林娜璉的副會長人選應該是申貞熙才對，但因為這次的事件讓兩人的感情產生極大的裂痕。這部分是真英聽到的全部。

        因為無從調查也沒興趣調查，她雖然無法猜到這起同性戀鬧劇的始作俑者，大概就是一般連續劇裡會演的那種忌妒心大起的競爭對手吧？

        下一秒，林娜璉的身影因為往前了一步也掉入真英的視線。

        在爭吵嗎？真英心想，一邊默默往後退了幾步以免被發現，但雙腳卻還是執著地留在可以聽見兩人對話的距離不肯離開。

        「我相信娜璉啊，所以不用擔心啦！」申貞熙的音量提高，雖然無法穿透原本就吵雜的校園噪音，但卻結結實實地打進真英耳裡。

        她不自覺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熟練地滑開、按下快門，連對焦都不用，前後不超過三十秒的時間。當她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時，一轉身便撞見一個少女正在樓梯下的最後一階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自己和上方的兩個人。清秀的長相和纖細的身材，留著清湯掛麵的中長髮，真英在腦中快速搜尋著這個人的資料。

        是名井南，林娜璉那詭異社團的學妹。

        確定了來者之後真英原本繃緊的肩膀也緩緩鬆下，至少她不覺得眼前這一年級生有什麼意圖，而林娜璉和申貞熙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們，她照著自己平常的步調走下樓梯，與名井南擦身而過時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好像她們倆都是偶然路過於此的路人一樣毫無干係。

        走在回新聞社的路上依舊貼滿了惡意抹黑林娜璉的傳單和海報，真英見怪不怪地看了一眼。

        在長時間的觀察下，其實她早就察覺到林娜璉心裡真正喜歡的對象是誰，但現在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些傳單的內容給蒙蔽了。她在心裡嘆了口氣，所有人都用著自以為是的方式在解讀林娜璉呢。

        明明林娜璉最特別的笑容只會在那個人面前綻放、明明林娜璉最特別的體貼只會在那個人面前展現，但所有人都無視這一點，一個勁地只想把林娜璉推到萬劫不復的深淵。

        但，這也不關真英的事。她表情毫無變化地收回視線，走往新聞社的方向。

        至於林娜璉在選舉過後找上她調查抹黑事件的經緯這件事就是後話了。

        「子瑜，換妳去洗囉。」Mina用毛巾包著濕漉漉的頭髮踩進房間，志效跟子瑜正有說有笑地聊著她們正在看的狗狗影片。

        「啊、好。」聽見姐姐的呼喚，子瑜馬上拿著浴巾起身。

        準備進入小溫泉的時候與泡到頭昏眼花的娜璉擦身而過，她因為不放心又走去把娜璉扶著躺下才去泡溫泉。

        泡完溫泉、吹過頭髮之後九個人又重新聚集在大房間裡，聊天的聊天、看電視的看電視、吃零食的吃零食，就像平常的Jelly社一樣無處不散發著自然輕鬆的氛圍，一直到了熄燈前這愉快的氣氛也沒有削減多少。

        由於是大通鋪的關係，定延覺得上五下四是最好的做法，畢竟下排靠門，把空出的位子擺在門邊也方便進出，於是上五就從左到右依序排了定延、娜璉、志效、多賢、彩瑛，下四則是子瑜、Mina、Momo、Sana。定延看妹妹們都乖乖在床鋪上躺好後便熄了燈，雖然燈剛暗下娜璉又提議要講鬼故事，但很快就被志效罵說明明自己就是最怕的那個，慘遭駁回。

        因為今天起了個大早又舟車勞頓的關係，大家的體力也差不多到極限了，原本此起彼落的聊天聲也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成員們的鼾聲和平穩的呼吸聲，子瑜也在迷迷糊糊中墜入了夢鄉。

        再次找回意識時，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子瑜只感覺身邊的某個人從床鋪上爬起，越過她的床位打開門走了出去。門外透進來的燈光照在眼皮上讓她不適的閉緊雙眼，但卻在門關上的同時忍不住睜開眼睛左顧右盼，這才發現是睡在她身邊的Mina出門去了。

        她困惑地望向窗外，明月還高高掛在天邊，現在大概也才凌晨兩三點吧？想著姐姐應該不是去上廁所，畢竟房裡本來就有盥洗間，但這麼晚了她會去哪裡呢？

        子瑜緩緩撐起身子披上自己的薄長袍，慶幸著她旁邊就是門所以她並不需要小心越過誰，一腳跨出去後她便俐落地把門帶上。

        走廊上就跟她想的一樣沒有任何人在，就連Mina也不知去向。從大落地窗看出去是隨風舞動的枝葉，就算是夏天晚上也依然有涼風拂過，她拉緊穿在身上的長袍朝走廊一側走去，那裡是通往大廳的地方。

        抵達大廳之後這裡反而更顯寂寥，櫃檯除了兩個值夜班的人員之外其他紀念品商店都打烊了，而這裡並沒有Mina的身影。於她又往原路回去，這次朝著通往庭院的另一側走。

        果不其然在往庭院的方向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找到Mina之後子瑜放心地放緩腳步朝她走去，但Mina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往庭院的階梯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手裡拿著從旁邊販賣機買的熱茶，靜得就像一幅畫一樣。

        「姐姐。」為了不嚇到Mina，子瑜在完全靠近她身邊前先出了聲打破寂靜。

        突然回神的Mina依舊被嚇了一跳，纖瘦的身軀微微一顫，眼神朝子瑜的方向看去，發現是子瑜後才露出安心的微笑放鬆肩膀。

        「妳怎麼出來了？被我吵醒了嗎？」Mina柔聲地問，特意挪了一個空位讓子瑜坐在她旁邊。

        「也不算是……，姐姐睡不著嗎？」子瑜反問她，坐下的同時也感覺到屁股有點涼涼的，肯定是走廊被夜晚的涼風吹了一段時間。

        Mina的笑意漸深，把視線從子瑜身上拉回明月，又變回剛才那靜靜不講話的狀態。

        但子瑜沒有催促她，只是陪她坐在這裡看著月亮默默等待，就跟兩人往常的相處模式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Mina把手裡的罐裝熱茶遞到子瑜面前問：「要喝嗎？」

        也不等大腦有所反應，子瑜已經下意識地接過那罐茶自然地淺嘗一口，直到把茶還給Mina時她才想到自己剛才到底幹了什麼，但姐姐現在沉思的模樣讓她無心留意自己的心情，她更在意Mina現在的狀況。

        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問出口，或者更明確地說，該從何問起。

        她只覺得現在的姐姐似乎有心事，但不知道是什麼事。

        「子瑜……」當子瑜還在煩惱的時候，身旁的Mina突然出聲了。

        「嗯？」子瑜湊近了點。

        「我要參選下一屆的學生會長。」她把視線拉回子瑜身上，語氣輕柔卻堅定。

        子瑜微微一愣，但下一秒她用雙手溫柔地包覆著Mina握著茶罐的手說：「嗯，我會支持姐姐的。只要是我能幫忙的地方請一定要告訴我。」

        看著包裹著自己的大手，Mina露出溫暖的微笑，她的妹妹……一直都是這樣，她總有辦法能夠把她從某種寸步難行的困境中解放出來，之前與娜璉的對話產生的心神不寧也減緩了許多。

        兩人坐在階梯上和平常一樣聊著些不著邊際的話，相倚靠的肩膀傳來彼此的溫度，給微涼的夏夜添了點暖意。

        直到兩人一起把熱茶給喝完之後，Mina提議她們也該回去睡了，要不然明天就沒有精神去大玩特玩了。誰知道兩人才剛回到房間，Mina就困惑於為何自己的位子上只剩床鋪沒有被子。

        「啊，Momo姐姐……」子瑜像發現了什麼似地指著睡在Mina旁邊的Momo。

        Mina循著子瑜的手指看去，果不其然看到睡相差的Momo大喇喇地橫跨在她和Mina的床位之見，手裡更是毫不客氣地霸佔Mina的棉被，讓剛回來的兩人看傻了眼。

        雖然現在是夏天，但晚上的涼意依舊不能掉以輕心，Mina苦惱地拉拉被Momo攥緊的被子，但她完全無動於衷。Mina只好放棄地在自己的位子躺下，脫下薄長袍就準備入睡，但下一秒她就聽見睡在她身邊的子瑜輕聲喚她。

        「姐姐，過來我這裡吧。」子瑜的聲音既輕又柔，像夏夜的涼風輕輕撫過Mina的心底，她轉過身一看，躺在她身旁的子瑜拉開涼被的一側，露出另一半的空間示意她過來跟她一起睡。

        Mina瞬間脹紅了臉，尷尬地搖搖頭說：「這、這樣太麻煩妳了，子瑜會很難睡的。」

        「我沒關係，姐姐過來吧。妳這樣睡會感冒的。」邊說著，子瑜又往旁邊挪了一點，讓Mina完全沒有可以拒絕的餘地。

        思考了幾秒，最後Mina嘆了口氣，在夜裡她通紅的臉蛋一點也不醒目，這是她唯一能慶幸的一件事，只見她笨拙地爬進子瑜的被窩裡，讓妹妹替她蓋上棉被，屬於子瑜的氣味就這樣溫暖地裹著她，像一層輕柔的棉花一樣把她們兩個阻絕在世界之外，讓她不自覺地想往子瑜的懷裡多靠近幾分，想要感受子瑜的溫度、想要安定那被娜璉的問題翻攪得躁動的心。

        子瑜沒說什麼，在Mina靠近自己的時候把她拉進懷裡，Mina只是淺淺驚呼了一聲後就安安穩穩地窩在她的懷中。子瑜不擅長安慰人，特別是與自己親近的人，行動遠比言語來得深刻是她一直以來想要表現出的情感模式，因為她口拙，所以若是行動能代替她傳達自己的心意，那她至少能感到些許寬慰。她想要安慰姐姐，她知道Mina的心還懸在半空中搖擺不定，但她能說什麼呢？她甚至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個自不量力的孩子罷了。

        她想要給姐姐一個擁抱，這是她憑著本能想要保護這個人的舉動。

        「子瑜……」Mina的聲音在她胸前發出微微的震盪。

        「嗯，我在這裡。」她感覺到懷中人拉緊了她胸前的衣服，原本環抱住她的手也忍不住緊了緊。

        沉默了一小段時間，胸前那股令人有些發癢的震動再次傳來：「妳覺得……我辦得到嗎？」

        這或許是第一次，Mina明確地向子瑜示弱，明確地……用言語與行動表現出她的不安。子瑜露出寬慰的微笑，把她的頭靠在Mina頭頂上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不管辦得到或辦不到，我會一直站在姐姐身邊的，我會支持姐姐。」

        比起「辦得到」這種空洞的加油打氣或「辦不到」這種擔憂的潑冷水，子瑜給了她完全不同的答案。

        我會在妳身邊。比起任何答案都還令Mina開心，讓她忍不住笑了。

        「就算成為Jelly社的社長也一樣嗎？」Mina的心情輕鬆不少，已經變回能夠和子瑜開玩笑的狀態了。

        「就算是社長，姐姐也是社員吧？一樣歸我管哦。」子瑜笑著，感受到姐姐的好心情，她自己心中的難受感也輕了幾分。她知道娜璉當時發生的種種惡事，但她沒有比「耳聞」更深刻的體會，所以她所能做的，就是陪在Mina身邊支持她，陪她度過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