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長夜漫漫 (58)

        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已經過了快一個月了，子瑜只覺得不管是清醒還是睡覺的時間，自己的腦袋和身體都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就算在Jelly社裡，就算被成員們包圍著陪伴，她都覺得自己的心空了好一大塊，不管丟什麼東西進去都填不滿。

        第一次在室內鞋裡發現圖釘是在事件過後的第五天，她完全被嚇了一跳，鞋子從手裡掉落的同時圖釘也被撒了一地。周圍的人看到也只是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沒有人上前一步。

        她小心屏著氣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圖釘用手帕包著收進包包裡，沉默地換上室內鞋走上教室。

        原本一開始只是室內鞋被偷藏起來這樣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但漸漸的……鞋子裡的圖釘、被塗滿骯髒字眼的課桌椅、突然不見的課本會出現在學校池塘裡、口出惡言、直接動手推她等等，她的毫無反應激起了其他人更劇烈的手段。

        就連老師們明明也將這些是看在眼裡，也有各種不一樣的反應。而教師的態度也影響了學生們變本加厲的程度。

        那天她為了趕往熱舞社而在三樓走廊被一群女學生踢倒在地上，制服上清楚印著髒掉的腳印。應該是教別科的女老師本來因為擔心而打算過來制止那些人，但卻被舞蹈科的吳老師攔住，嘴裡咕噥著「孩子們在開玩笑而已」、「妳聽說那件事了嗎？」、「所以我說同性戀啊……」這樣音量不大卻足夠讓子瑜聽得清楚的話語。

        一般這樣的時間，志恩和素妍總會堅持一定要陪子瑜去熱舞社，但那天由於志恩有事必須趕回家和素妍則有社團會議，子瑜叫她們不用擔心她之後就目送她們離開了。

        對於落單的她，簡直是其他人最樂於獵殺的目標了。

        甚至連在課堂上發回隨堂考卷，一叫到子瑜的名字，導師臉上那一臉嫌惡的表情子瑜至今還記憶猶新，而她的考卷也是唯一一個被唱名為就丟到地上的考卷。

        原本所屬的熱舞社……在事情發生過後一個禮拜，副社長當著全社的面要求Momo把子瑜除名，說她繼續留下會影響其他社員的練習。Momo當然怎麼樣也不願意，這樣的抵抗讓其他社員群情激憤了起來，最後……最後怎麼了來著？對了，她麻木地拿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因為不想為難姐姐。

        這些，她都可以忍耐。

        如果反抗了，出聲了，她覺得自己就會掉入那些人的圈套。她們就更有藉口去傷害Mina。

        真正能讓她麻木的心產生疼痛的，是每一次在路上偶遇時，Mina對上她視線的瞬間就別開臉的樣子。

        儘管心裡痛著，但她卻還是注意到Mina抱在胸前的課本有被水浸泡過的皺痕。

        曾經還有一次，她看見Mina穿著運動服在非體育課的時間穿梭在校園裡，事後她才聽人說，那天體育課上完Mina的制服被人偷走了。

        子瑜只記得，當時她聽聞這個消息時腦袋一片空白。

        她必須壓抑著直接到Mina教室找她的衝動才能故作淡漠地留在教室裡。沒錯，為了說服旁人她們倆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嵌進肉裡的指甲在掌心刺出血花，但她必須忍耐，為了姐姐……她必須忍耐。

＊＊＊

        又……早上了嗎？Mina張著失神的雙眼伸手摸向床頭旁的手機。

        六點三十分。她直接把手機甩回床邊，翻了個身像要拒絕外面的世界。她已經不知道自己何時是清醒而何時是睡去的狀態了。

        已經快一個月了。那件事之後已經快一個月了。然而每天對她來說都像個噩夢一樣。

        每天晚上，她都會接到一次子瑜打來的電話，然後懷著痛苦和愧疚入眠。她不敢去Jelly社，她不敢面對成員們和子瑜。

        明明……自己一直都自豪著身邊有著一群能夠依賴的夥伴，但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卻沒有勇氣去尋求成員們的幫助。不想拖累大家、不想成為大家的負擔，這樣的心情困住了她的腳步。

        第一次碰到鞋子裡的圖釘時，她被扎傷了。那時她唯一的想法不是關心自己的傷勢，而是……子瑜會不會也遇到同樣的事了？但在人來人往的鞋櫃前，她不能明目張膽地去打開子瑜的鞋櫃，這樣除了傳遞出她們之間仍有某種關聯之外，會讓原本鎖定自己的人想要開始藉由傷害子瑜來傷害她。

        她縮回手，把圖釘倒進手帕裡拿去垃圾桶丟掉。

        偶爾在路上遇到子瑜，只要對上那對澄澈的眸子，她都會因為太過難過、愧疚、害怕種種複雜的情緒而快步離開。

        她知道，她正在傷害她。比起其他人，或許她的傷害對子瑜來說是更深更沉的。

        但只要在一起，只要她們兩個在一起……如果有更多的把柄又落到他人手上，她何德何能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讓子瑜遠離這一切。

        她伸出顫巍巍的手搆到床邊的手機，熟練地點開相簿。當她痛苦地想要在相簿裡找到跟子瑜有關的一切時，她意外地發現自己和子瑜的合照比她想像中的少，唯一一張子瑜的獨照則是她趁子瑜睡著時拍下的睡臉。

        這些日子，那張照片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僅僅只是看著她安詳睡著的樣子就能讓Mina放鬆緊繃的神經，心上令人難受的重量也能稍微緩解。她把前額抵在手機上，為起床迎接上學這件事做準備。

＊＊＊

        尹志恩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但卻是第一次以這麼近的距離被捲進事件裡。

        她和素妍在事件發生後陪著子瑜一起過了快一個月，現在「子瑜落單」這件事光是想到就會不禁令她打冷顫。

        曾經有一次要換教室時，素妍去幫老師搬東西，而她只不過是跑回原本的教室拿東西所以讓子瑜在舞蹈教室等她，因為距離很近的關係，她本來以為怎麼樣都不會有事的，但她才剛跑回舞蹈教室沒多久就聽見裡頭傳來碰撞的聲音。

        她一個激靈，雙腳因為憤怒而顫抖，當她衝進教室裡時發現幾個男男女女正俯視著臥倒在地上的子瑜。

        「你們幹什麼！」她無法遏制自己的怒氣，聲量也大上許多，嚇到那些以「開玩笑」為藉口絆倒子瑜的學生。

        那些人瞥了一眼志恩，輕佻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志恩來到子瑜身邊前子瑜已經自己默默地站起來，志恩拉著她的手坐到角落去。

        「沒受傷吧？」志恩覺得自己連語氣都氣到在顫抖。

        「摔倒而已，沒事。」子瑜牽起一抹笑，但那只不過是皮笑肉不笑的程度而已，回答完之後她的眼神又陷入深思。

        志恩知道，子瑜在想Mina的事。志恩也知道，那天之後Mina並沒有跟子瑜聯繫，或者說，Mina在避開她。她從不少人嘴裡聽到Mina現在的處境，完全不比子瑜好到哪裡去。她能想到……如果兩個人頻繁的接觸肯定會有更多會被做文章的把柄Mina。

        事件發生之後，子瑜身上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瘀傷。很多很多都是以「開玩笑」為藉口欺負他的人做的。有好幾次她氣憤地去向老師們抗議，但那些人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把她轟回去，大聲嚷嚷著學校才不會有「欺負人」的行為，一切都只是小孩子在打鬧而已。

        「欺負人」？她簡直忍不住失笑，這種明擺著的霸凌行為你們跟我說只是在「打鬧」而已？她氣到直接把教職員室的門碰地甩上。

       

        「志恩，又發呆了？發生什麼事了？最近很常這樣呢。」綁著馬尾的男子手裡拿著斟滿水蜜桃汁的高腳杯遞到志恩面前。

        距離明德藝高有一段距離「裴德洛」是一間上午作為咖啡店、晚上作為酒吧的店家。由於店面小又不是相當會炒熱氣氛，所以來這裡的通常是想要靜靜喝咖啡或喝酒的上班族，很少會有來尋樂子的年輕人走進這不起眼的小店。

        略顯昏暗的店裡沒有任何客人，男子穿著工作制服和志恩一起坐在吧檯旁的四人桌。

        「很多事……」志恩吐了口氣，接過高腳杯將一大口水蜜桃汁灌進嘴裡。

        「是那孩子的事？」約莫一個月前他曾經聽志恩提到過朋友遇上麻煩，雖然之後一直都沒有在聽志恩提起，但他猜應該八九不離十。

        聽見他的問話，志恩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往他的方向看去，沉默飄然而至，但他不著急，像往常一樣靜靜地等志恩開口。

        「子瑜和名井學姐……被欺負了。」志恩眨了幾次眼，神態疲倦地說：「跟哥哥那個時候很像……」

        似乎被表妹意料之外的話給嚇了一跳，金俊昊下意識摸摸他的長髮，志恩知道這是哥哥不知所措時會做的動作。

        「裴德洛」是高中二年級就被逐出家門的表哥在二十三歲時用六年來兼了好幾份工辛苦攅下來的薪水和現在的男友一起花錢租下來開的小店，現在已經營業三年之久，雖然不到能賺大錢的程度，但要餬口還不算是問題，老客戶也慢慢慢經營起來了。

        俊昊高中會被趕出家門這件事的原因不為別的，就是和子瑜及Mina現在遇到的事非常類似的霸凌事件。但不同的是，俊昊當時有確實在交往的男友，那件事被學校的某個不良學生知道後以此為出發點開始欺負他，最後霸凌事件甚至鬧上了地方報紙，不只是學生霸凌搞得人盡皆知，就連俊昊身為同性戀的事情也一併曝光，俊昊的父母除了認為兒子噁心又不孝之外更覺得家醜外揚，事情報出來的隔天馬上就把俊昊趕出家門，至於加害者……俊昊的父母草草拿了比和解金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此事。

        從小就和俊昊相當親的志恩在俊昊國中時就常常看到俊昊抱傷回家，儘管她不知道哥哥為什麼一直受傷，但因為喜歡哥哥的關係，所以儘管年紀尚小她都還是想為哥哥盡心盡力地擦藥，一直到了俊昊高二被趕出家門時，志恩被事實衝擊到完全說不出話來。

        同性戀這件事不在她小小腦袋能夠理解的範圍，特別是當所有的親戚都把哥哥貶得一文不值時，她對這個最親的哥哥可說是又氣又惱。她氣哥哥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到這般田地，又惱其他的大人為什麼要這樣逼他，想當然，她對「同性戀」這個詞一點好印象也沒有，甚至在那段時間她因為哥哥完全人間蒸發的關係可說是恨透了這個詞。

        是「同性戀」害哥哥離開的。是「同性戀」害大家都欺負哥哥的。當時才七歲的她只能建構出這樣的邏輯。

        直到某一次她和國中同學一起經過這間店時，她才認出在店門口打掃的哥哥。

        哥哥沒什麼變，不管是言行舉止還是談吐，都跟以前一樣溫柔，哥哥說反倒是她長高了不少。

        那天起，志恩就常常跑來店裡找俊昊，偶爾也帶著男友宋澤一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澤擔心她，一方面也是因為俊昊說有人能送她回去比較好──當然，在家人面前她有好好地瞞著哥哥的行蹤。雖然因為分別太久，最一開始相處起來有些尷尬，但俊昊某天鄭重其事地像志恩解釋了當時發生的事情經過，而那之後……志恩才慢慢發現，比起執著在哥哥是同性戀這個點上，她當時更不甘心的反而是自己被最親的哥哥拋下這件事。

        而現在，她知道哥哥過得很快樂，和現在的戀人過得很快樂，這樣她就滿足了，她不想要再有任何人讓哥哥難過，而這樣的情感也投射到了子瑜和Mina這件事身上，只是這次不一樣，她以子瑜的朋友的身分出現在這個事件裡，所以那些曾經讓她無力的過往讓這次的情感變得更加強烈。

        「那孩子跟她朋友被欺負了嗎？」俊昊曾經從志恩口中聽過子瑜的名字，但是另一位學姐倒是第一次聽見。

        「嗯……」志恩把杯子裡的水蜜桃汁一飲而盡，發出苦惱的單音。

        她把她所見到的事情發生經過以及現在的情況告訴俊昊，她注意到俊昊好看的眉眼漸漸深鎖，表情也益發嚴肅，纖瘦的指節因為緊握而發白。

        「哥哥那個時候……也像現在這樣跟那個時候的男朋友避不見面嗎？」

        俊昊露出苦笑，拖著下巴說：「是啊，我們那個時候是同意要避不見面，因為就怕大家看到我們有互動反而更變本加厲，但那傢伙窩囊的要死，妳知道最後他居然跟我說……『我跟你只是玩玩的，反正大家也只是要爽一下而已嘛，幹嘛把事情弄到這種地步』然後最後變成只有我一個人才是大家的目標一樣，他完全置身事外還把自己說成是受害者，說都是我勾引他的。」俊昊現在已經能用稍微輕鬆的口吻談論這件事了，儘管心裡某處還是隱隱作痛著，但他現在很幸福，所以他想要慢慢用更平和的心情來撫平傷口。

        志恩傻眼地張開嘴，久久才吐出一句：「人渣。」

        「欸，女孩子講話有氣質一點。」俊昊彈了一下志恩的額頭。

        「反正澤又不介意。」志恩聳聳肩。

        「那孩子只是被妳罵習慣而已吧。」俊昊嘆息。

        為了不讓話題跑歪，志恩重新打起精神問：「所以……哥哥你當初也答應要避不見面嗎？」

        俊昊愣了一下，手下意識地摸著眼前的杯墊然後緩緩開口：「當初是我提的，或者說……最一開始我其實也沒有跟他認真商量過，因為我怕會拖累他，但當他氣著跑來找我時我還真的感動到想要跟這個人一起走下去呢，但……最後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其實只是怕所有的目標都集中在我身上他遲早會被爆出來而已，所以他才正式跟我說『我們暫時不要見面吧』，然後最後再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

        俊昊越說越氣，從水壺裡倒了杯水出來一飲而盡之後繼續說：「所以啊，我其實也能理解那個名井學姐為什麼想這樣做。」

        「但她們可以私下聯絡不是嗎？」

        俊昊的嘴角牽起一抹溫柔又有點苦澀的笑：「因為會害怕啊。」

        「害怕？」

        「不是因為不信任而害怕，而是因為太過寶貝了所以不想讓她受傷害啊。而且光是看到臉或聽到聲音，原本一個人強撐起來的防護罩很快就話瓦解的，因為彼此都是對方的軟肋呀。」俊昊又再倒上一杯水，喝了一口：「如果照妳剛剛說的，這兩個人應該是非常非常要好的姐妹吧？」

        「嗯，非常好。」志恩想起子瑜看著Mina的笑容和眼神。那是她所能見到的最溫柔的模樣了，就像哥哥看著他現在的戀人一樣。

        俊昊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開口：「那孩子……喜歡那個學姐嗎？」

        「咦？」因為這個話題實在太過突然，志恩發出像是貓被踩到尾巴的詭異叫聲。

        「什麼？」志恩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反問一次。

        「我說，子瑜喜歡名井學姐嗎？」俊昊看自己妹妹難得露出呆頭呆腦的樣子，托著下巴笑了起來。

        「這……」喜歡嗎？她又不是子瑜她怎麼可能會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