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二律背反 (6)

那天在莉潔與茱蒂前來敲門之前，子瑜和南在房裡有著一段不算短的談話。雖然絕大多數是南在解釋公主的義務還有必要場合的基本禮儀，而子瑜時不時會提出一些問題，但這或許是她們之間有過最長的一次對話了。

「這樣大概了解了嗎？」講解完穿衣與走路儀態後，南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將自己的素色披肩披上後便起身準備離開。

「還、還可以⋯⋯吧？」子瑜一點把握也沒有，但又不想要讓南覺得自己花了時間卻一點成果也沒有。

「不要急，這些東西我從出生後就開始學習了，我自然是不會要妳一時半會全部吸收。」但南反而望著她出聲安慰，子瑜隱隱感覺到她的嘴角似乎揚起一抹類似笑容的弧度，她的心裡一頓，發覺自己的臉有些微紅。

「謝謝殿下。」子瑜乖乖道謝。

「那麼，明早見了。」

這話讓子瑜有些慌張，似乎像在預告這一整天她們絕對不會再碰面一樣，「今、今天⋯⋯」

「嗯？」

「今天不會再跟殿下見到面嗎？」

南的表情凝滯，沒有料到這個問題會出現在她們之間。她定定注視著子瑜最原本的面容，不出幾秒又收回視線，她搖搖頭覺得自己肯定累了⋯⋯

若是換作之前的她⋯⋯大概會自己忍過一天又一天的痛苦，然而直到子瑜和羅賽塔的契約時間一到，就算羅賽塔回來了，她的情況也不可能會好轉⋯⋯

想要幫忙子瑜的心意是真的，但⋯⋯自己一片混沌的心也是真的⋯⋯

她在心裡自嘲，自己真的累了⋯⋯居然累到⋯光是「看不下去」就能作為對素昧平生之人伸出援手的藉口。

「或許吧，還是妳有什麼事是需要我一同參與的嗎？」

南拐著彎想要讓子瑜退卻，卻不料那人直率得沒有這般心思，渾圓的眼睛眨呀眨地望著她，最後露出天真的笑容。

「不，沒什麼特別想做的事，只是覺得⋯⋯如果能在城堡裡和殿下偶遇就好了。」

南困難地吸收著子瑜丟出的話，還沒完全傳進腦子裡她就本能地轉身背對子瑜。

「有機會的。」說罷，她推門離開。直到門在身後關上，她踱著腳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腦袋渾沌地不若往常明晰。

那個人期待見到我嗎？還是期待我陪她去參與些什麼？南搖搖頭，這些都不是她應該要去思考的才對，過去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真的是個奇怪的人⋯⋯」她忍不住喃喃低語。退去羅賽塔的妝容後，子瑜在南的眼中和羅賽塔長得既像且不像，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只是本能地想到⋯⋯若是子瑜與羅賽塔以原本的樣貌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毫不猶豫地認出子瑜是哪一位。

腳步頓了一下，南苦笑，會思考這些瑣事的自己果然是累了⋯⋯

從那天起，在晨光還未透出金黃亮光之前，子瑜都會聽見那輕卻足夠清晰的三響敲門聲。

漸漸地，她開始會在那三響敲門聲之前醒來，開始會期待在那個時刻見到南的身影。

而她也注意到南細微的變化，從最初感到不自在的彆扭一直到現在兩人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共處一室，就連她臉上的表情也柔和許多。

雖然子瑜還是能從不少僕從口中聽到他們對「面無表情的南殿下」感到害怕或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對子瑜來說並不是這樣的⋯⋯儘管細微難以察覺，但子瑜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喜怒哀樂。

這樣的指導持續了一兩個月，南的指導相當嚴格，每一天的課題也按照不同的情境有不一樣的道具，為的就是讓子瑜實際操作然後她直接糾正。子瑜本以為自己每天只會有挨罵的份，幾天後她才發現，南嚴格歸嚴格，只要她做得好絕對不會吝於稱讚。

她還記得第一次被稱讚時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了好幾秒，直到南出聲叫她才把她抓回神。

「怎麼發呆了？」當時南皺起好看的眉不解地問。

「呃、我⋯⋯」子瑜紅了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是因為南的稱讚才恍惚出神，但躊躇再三後還是決定老實招供，「因為⋯⋯那個、第一次被南殿下⋯稱讚什麼的。」

此話一出，反而讓南也愣住了。

那也是子瑜第一次看見南慌亂的表情，白皙的臉蛋因為無措透著微微的紅，就跟她第一次發現南有許許多多的表情一樣，她想要看個仔細，想要把這人不一樣的一面收進心裡。

「做得好就稱讚⋯⋯並沒有什麼問題。」雖然臉還殘留著淡淡粉色，但南的語氣已經變回平時的淡定冷靜。

子瑜的手背抵在嘴上，不敢讓南看見她無法克制而揚起的唇角。

明理、冷靜、自持自重到甚至壓抑的地步⋯⋯這是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子瑜在外感受到的南，然而當她們單獨同在一個房間時，她感覺到⋯⋯南比在外頭放鬆許多，她能夠感受到南的情感波動，能夠察覺到她話裡隱藏著的心情，光是這樣就讓子瑜感到滿足⋯⋯也感覺到自己更想要親近這個人，想知道她更多更多的事。

然而某天早晨，當她們倆結束指導時，子瑜目送南離開，過沒多久就聽見莉潔和茱蒂的敲門聲。

「請進。」面對莉潔和茱蒂，子瑜通常不會主動開門。

聽見指示的兩人把門推開，手裡一如往常地拿著羅賽塔的洋裝，只不過這次兩人一進門就讓子瑜察覺到有些微妙的變化，以往，莉潔和茱蒂總是帶著工作用的淺淺笑容，但今天她們一反常態地將唇抿細，似乎在忍耐什麼似的。

「出了什麼事嗎？」子瑜有些不安地問。

茱蒂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搖搖頭，莉潔則搶在茱蒂之前開口問：「子瑜小姐，請問您是否回絕了芬克爾子爵的邀請？」

芬克爾子爵？子瑜歪著頭打撈記憶中的關鍵字，沒多久就撈起了舞會那天那個男人的面容還有他對待南的態度。

「嚴格來說我沒有回絕他，只是跟他說我會考慮考慮。」子瑜皺眉，態度因為那一小段記憶而變得有些剛硬，但聽在莉潔耳裡只不過是藉口而已。

「我記得我有特別提醒您，羅賽塔殿下每年一定會參加狩獵祭。春天在芬克爾子爵的領地、夏天是洛連茲侯爵、秋天是普利塔女爵，冬天則是吉爾伯爵。」莉潔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惱怒，但反正子瑜從小到大聽慣了市場裡粗聲粗氣的爭吵，那點威嚇用的氣惱一點也不會影響她。

「我記得。」子瑜的態度並沒有改變。

「我可以知道沒有馬上答應的原因嗎。」那並不是疑問而是命令，莉潔意識到子瑜並沒有放軟態度，視線裡隱含的怒火也慢慢變得明顯，畢竟這或許是兩人第一次有了一點爭吵的開端。

「您應該知道⋯⋯您跟公主大人的契約是要『扮演好她的角色』吧。」

「一刻都沒忘記。」子瑜的眼神因為莉潔的針鋒相對而暗了幾分，她就不懂就算不接受狩獵祭的邀約會有什麼損失。

茱蒂發現兩人之間的火藥味越來越重，她趕緊拍拍手介入兩人之間試著打圓場。

「好了，兩位冷靜一點。」邊說，茱蒂邊轉向莉潔，「莉潔，就像子瑜小姐說的，她並沒有完全拒絕芬克爾子爵的邀請，對方還在等待她答覆的狀態。」

「但要是以往，羅賽塔公主早就二話不說應下了。」莉潔氣憤難平，就怕稍有一個差池，公主的秘密就會曝光。

「話雖如此，但也不過是讓子爵他們知道公主並非終日等待狩獵祭的無所事事之人。」言下之意就是羅賽塔的確是那種人。

莉潔嘆了口氣往後退一步，「總之，子瑜小姐請務必答應下這次的邀約，不，是往後只要有狩獵祭的邀約請馬上答應，您的時間我們都替您空下了，只需要在約定的時間抵達領地即可。」

「我知道了。」雖然能夠理解這是為了好好扮演羅賽塔而做的決定，但芬克爾子爵對待南的態度還是讓她相當不滿，試想就算到了那裡，她也不會給芬克爾子爵好臉色看。

子瑜的回答讓莉潔鬆了口氣，「那麼，我就替您答覆芬克爾子爵了。南殿下那邊我也會去通知的。」

突然聽見南的名字讓子瑜有些意外，「南殿下？殿下也要跟我一起去嗎？」她一直以為狩獵祭是羅賽塔自己鍾愛的活動，再加上羅賽塔對南完全不搭理的態度，她不覺得羅賽塔會主動要求攜伴參加。

「狩獵祭雖然聽起來像殿下個人的愛好活動，但實際上有許多的名門望族還有富甲一方的商賈都會連袂出席，攜伴參加至少有不落人口實這項好處。」莉潔解釋。

子瑜雖能理解，但讓南殿下出席的理由也讓她很不是滋味。

並不是因為是夫妻、是伴侶，想要陪伴在身邊才出席的，只是為了皇家的臉面才必須出席。

莉潔和茱蒂自然是不會知道她的心思，子瑜同意出席狩獵祭後她們的心情就好了不少——特別是莉潔——現在正手腳輕快地替子瑜更衣上妝。

知道自己必須出席一個月後的狩獵祭讓子瑜感到相當不踏實，然而在莉潔等人知會子瑜這件事後的隔天一早，南在指導的過程中提起了這件事。

「一個月後⋯⋯我們就必須一起去狩獵祭了。這段時間，我會盡量把那天該注意的事項和禮儀交給妳。」南手裡拿著今天練習用的茶具組，音調一如往常地沒什麼起伏，就連子瑜今天也無法感知到她的心情究竟是好是壞。

「狩獵祭那天我有需要做什麼嗎？」雖然莉潔有大概說一下羅賽塔狩獵祭時究竟都在幹嘛，但她還是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畢竟根據莉潔和茱蒂的說法，「狩獵」的時候她們都待在屋子裡待命，而羅賽塔就外出去打獵了。

「簡單來說，妳需要會使用獵槍和騎馬，但如果騎馬無法的話⋯⋯會使用獵槍就足夠了。」南言簡意賅地解釋。

子瑜愣了一下，騎馬她倒是沒問題，過去在市場上她多得是騎驢騎騾甚至騎馬的經驗，但獵槍的話⋯⋯她是有用過打鐵鋪老頭子的舊獵槍幫忙打獵過，但如果是貴族用的獵槍她就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駕馭了。

知道子瑜的擔憂，南接著說：「不用擔心，宮裡的獵師可以協助妳練習，稍後我會請人⋯⋯」說到這裡，南遲疑了一下。過去，她從不曾為了羅賽塔的事對宮裡的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她只會要求自己做出與身份相符的行為或有益於王族顏面的事，為了某人提出要求這樣的事⋯⋯她從未在這裡這麼做過。

自己自然而然的反應讓她在回過神的同時感到不自在，卻又不知該如何把自己的話接下去。

「殿下？」

「啊、不⋯⋯子瑜小姐可以跟莉潔她們說一聲，她們會為妳安排獵師進行練習的。」她故作鎮定地將話鋒一轉，打算草草揭過自己剛才的話。

沒有察覺到南心思的子瑜自然沒有往深處想，她笑著點點頭感謝南的提議，一邊在心裡盤算應該跟獵師約什麼時間練習比較好。

南看著子瑜的笑容，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情感縈繞在心底深處，她搖搖頭把那毫不熟悉的情感甩開，對於未知的東西⋯⋯她已經厭倦再去適應了，而子瑜已經把她這段時間對未知的份額佔據，至少短時間內⋯⋯她不想再去碰觸任何未知的情感或想法。

子瑜和獵師的練習時間很快就訂了下來。她開心地把這件事在晨間指導時告訴南，至少她不用擔心到了現場只有她一個人不會使用獵槍，更何況還是之前熱愛狩獵的羅賽塔，一夕間功力盡失到這種程度完全足以讓人起疑。

南點點頭表示接收到這個資訊，一邊叮囑她練習的過程中不要太累。她知道狩獵最需要的是耐心和專注力，所以長時間下來其實相當耗費精神力和體力，而子瑜只是笑著拍拍胸脯保證自己什麼沒有，但體力絕對不會輸人。

南默默把子瑜告訴她的時間記在心裡，當她回到房間一邊看書一邊消磨時間時，就算她再怎麼想欺騙自己，她還是察覺到自己一直注意長針短針究竟何時會指向子瑜練習的時辰。

下午兩點左右，南房裡的鐘敲響整點的報時。

她故作鎮定地放下手中的書，慢慢走近窗台往下望去。

──今天大概兩點的時候，我們在中庭先用沒什麼傷害力的槍和子彈練習打靶。

子瑜開心的聲音言猶在耳，闔上眼彷彿都還能看見她的笑容。

南一開始還沒看見中庭有人的蹤跡，她前後左右稍微掃視一陣，最後才看見子瑜手裡拿著介於玩具槍及獵槍之間的練習用槍，而走在她前頭的獵師則拖著笨重厚實的假人模型，上頭有不少彈孔，看起來也是積年累月由眾人留下的傷痕。

雖然聽不見子瑜和獵師的談話，但南從兩人的動作大概猜得出是在指導一些用槍前的步驟還有如何用槍的基本姿勢。

南不知不覺坐上了窗台，就算聽不到，她也將身子傾向窗外專注看著子瑜的背影。

待子瑜開了第一槍後，或許是練習用槍的關係，槍鳴聲並不如南想像中的嚇人，她又看子瑜多開了好幾發，除了第一發偏離軌道打在後頭的石牆上之外，其他都在假人身上的圓圈裡，有幾發甚至極靠近紅心，讓南看得出神。

開了十槍後，獵師讓子瑜停下動作，一邊調整她的姿勢一邊進行更進一步的指導。

然而就在子瑜轉向後方的下一秒，她像是注意到了某處傳來的視線，困惑地抬起頭，那因為專注而炯炯有神的目光正巧對上遠方的南。

那一瞬間，子瑜露出大大的笑容朝她的方向悄悄揮手，南的心劇烈跳動，就像被抓到偷吃糖的小孩一樣感到羞窘，她馬上起身離開窗邊，關上窗後拿起擱在床上的書打算讓自己遠離剛才那難為情的局面。

過了幾分鐘後，腦袋冷靜下來的她才發現自己連書都拿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