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二律背反 (2)

子瑜與羅賽塔的交易相當簡單明瞭。

──妳只需要假扮我以公主的身份在王宮裡待兩年。這段期間我會給妳一大筆錢，也會請最好的醫生治療妳的母親和也會安頓好妳的家人，還會供妳弟妹上學，如何？很划算的交易吧？

當時羅賽塔是這麼說的。

聽完子瑜對自家經濟情況的描述後，她也開出了相應的條件。

一開始她本對羅賽塔的身份存疑，就算她拿出象徵王室的徽章，對從未接觸過類似東西的子瑜來說也不過是塊廢鐵而已，更何況⋯⋯代替某人扮演一個公主乍聽之下就荒謬無比，一時要她信服也是難事。

最後，為了讓子瑜能夠信任自己，羅賽塔甚至大搖大擺地帶著子瑜通過通往王城的大門，時常見到殿下亂跑的守衛一見到羅賽塔馬上恭敬地應聲行禮，才讓躲在罩袍裡沒有露面的子瑜相信她的話。

隔天羅賽塔就派了醫生和幾個僕人到子瑜家幫忙打理一切後續，兩人也在契約上簽了字正式達成交易。

明明隨便在路上抓人當替身，這方面卻意外地設想周到⋯⋯簽字時子瑜忍不住這麼想。

順利協助母親和弟妹搬入一棟小屋後，子瑜才終於放下心來。按照合約來說，她一個月能跟家人見一次面，只是要帶著公主的人馬一同出城以免被人識破，而平時的書信往來也會有公主的人手負責轉交給她，雖然聽起來萬無一失，但子瑜總有點不安。

「為什麼想要找人假扮妳？」談妥條件後，子瑜忍不住問了她最在意的問題。

羅賽塔從合約紙上抬頭看了她一眼，從鼻子發出笑聲，「公主的身份太綁手綁腳了，一點自由也沒有，雖然我常常偷跑出來，但⋯⋯那種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打算好好在外頭玩個兩年，體驗許多不一樣的事，因此才需要妳幫我呀～」

子瑜不太能理解，但還是決定點點頭不多作回應。

合約簽訂後的隔天，一直跟在公主身邊的兩位女僕出現在子瑜的住處，帶著她簡單的行李前往王城。子瑜這才從女僕們口中聽說，公主一早就和約定的一樣從王城溜走，現在已不知去向。

真是位自由自在的公主呢⋯⋯子瑜除了汗顏以外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這一路上女僕們簡單說明了接下來子瑜會面臨的一些情況。

雖然樣貌和身材可以靠化妝及服裝弄得幾乎毫無破綻，但行儀和說話的細節卻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堆砌成的，所幸平時除了晚宴及舞會外並沒有太多需要公主出席的場合，這段空閒的時間女僕們決定拿來指導子瑜如何成功扮演「羅賽塔公主」。

子瑜對這位公主的理解不多，除了初次見面的第一印象外，頂多就是從她口中得知她的父母健在，有一個兄長和一位妻子。

比起本應會出現的家人，「妻子」這個角色更令子瑜感到胃痛，畢竟⋯⋯夫妻是朝夕相處的存在，她擔心自己若無法扮演好羅賽塔，在頭幾天絕對會在她妻子面前穿幫的！

面對子瑜的擔心，穿上高跟鞋後比她高了半顆頭的女僕莉潔面不改色地說：「這一點請子瑜小姐不用擔心，殿下她⋯⋯和南殿下並非是時常見面的關係。」

「哎？」

注意到子瑜的反應，莉潔的嘴角泛起一點苦澀的笑意，臉上淡淡的雀斑讓這抹笑變得有些落寞。

「總之，子瑜小姐只需要專注在扮演殿下的角色即可，剩下的不足之處我和茱蒂會替妳掩飾，不用擔心。」

三人一路通過側門附近的小暗門、迴宮長廊，最後抵達羅賽塔的臥室。

茱蒂首先推開房門，裡頭的確空無一人，但的確有人長久生活過的痕跡和人味。

「這裡就是羅賽塔殿下的臥房，以後子瑜小姐您就住在這裡了。啊，請不用擔心，公主殿下的私人物品我們已經收好，您的日用品也派人張羅了，所以現在這裡頭的東西您全都可以使用。」就算戴著眼鏡也無法遮住她美麗綠眼珠的茱蒂簡單向子瑜報告這間房間未來的使用說明，讓遲疑著要把包袱放在何處的子瑜尷尬地紅了臉最後才把它安放在床鋪上。

從那一天起，莉潔和茱蒂聯手將子瑜改造成羅賽塔公主的模樣。她們替子瑜上了一點妝彌補兩者間細微的差異，為她挑選羅賽塔公主平時的衣物，同時也嚴格把關她的飲食讓她在進王宮後沒多久就豐腴起來，變得更加穠纖合度。

至於禮儀部分，兩人也是一步一步指導子瑜該如何行動，特別是羅賽塔的各種細微的動作和表情都必須學得惟妙惟肖才不會讓親近之人看出異樣。

這樣密集的訓練持續了整整一個月，從早上睜開眼睛開始，子瑜就必須不斷告訴自己「我是羅賽塔」一路到晚上就寢前，有時她甚至不知道她做的夢究竟是羅賽塔的夢還是自己的夢。

這一個月以來她陸續見到多波爾國王與王后、羅賽塔的哥哥菲利浦，所幸在莉潔和茱蒂的協助下羅賽塔的家人並沒有看出眼前這位公主並非他們時常偷溜出城的女兒及妹妹，他們反而訝異於平時一點也不聽話的公主居然會乖乖待在王城裡。

但她始終沒有見到羅賽塔的妻子。

她知道莉潔和茱蒂會叫她「南殿下」，知道她和羅賽塔是法理上的夫妻，但除此之外，她對這人一無所知。

直到一個月後的迎賓晚宴上，子瑜才第一次見到別人口中的「南殿下」究竟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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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賓晚宴當天，子瑜身穿一襲淡黃色抹胸晚禮服，高挑的身材勻稱有致，烏黑的秀髮高高盤起，幾縷髮絲沿著漂亮的頸線垂下，些微的破綻反而使整體更加和諧親人。

眾人對徐徐步至場中央的公主行注目禮，她身後跟著兩位貼身女僕，三人最終停在國王與王后面前。

「羅賽塔」拉起裙擺蹲低身子向國王王后致意，她從容不迫地起身準備讓接在她身後的封爵之士們接續而上。

當她隨著莉潔的指示轉身向西退下時，一抹湖水綠的身影闖進她的視線裡。她愣是停下腳步，走在她身後的莉潔和茱蒂機警跟著站定，隨後子瑜聽見莉潔的聲音喊道：「南殿下⋯⋯」

一得知眼前的女子是她從未見過的「羅賽塔之妻」，子瑜雙眼圓睜，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眼前被稱作「南殿下」的女子有著一頭漂亮秀麗的長髮，烏黑的眸子正倒映著子瑜的模樣，好看的眉微蹙上下打量著她，本應帶著優雅微笑的唇此刻正緊抿著，似乎有無窮的話語想要傾吐卻硬生生被梗在喉嚨。

「妳好⋯⋯」

話才剛落，子瑜就意識到這句招呼對眼前的女子來說有多麼失禮。   

她是羅賽塔的妻子，儘管自己是個冒牌貨，眼前的女子依舊是她法理上的伴侶。這句話該顯得她們之間有多麼生疏呢。

果然，南一聽見那句招呼眉頭的層層山谷陷落得更深，黑潤的瞳隱隱透著某種子瑜難以清楚道明的情緒。

「妳好，羅賽塔殿下。」

南的聲音如空谷澗泉擊在石上般清澈潤澤卻帶著某種溫軟，子瑜還沒來得及將她的聲音記在腦海裡身後的莉潔就用手肘推推她示意快點回應。

子瑜慌了，她從沒問過莉潔和茱蒂羅賽塔究竟是如何稱呼自己的妻子。

她看著自己心慌的模樣被映在南的眼裡，硬著頭皮回應她的呼喚。

「南⋯殿下。」

語氣生硬得不似自己的聲音，子瑜的心揪在一起，生怕自己突兀的模樣會招來懷疑，好險南並沒有針對此事窮追猛打，反而露出一個奇妙的表情望進她眼裡，最後微微嘆息並再次開口。

「我們走吧。」南自顧自地說。

「什麼？」

子瑜不明所以看著她的表情從錯愕轉為氣惱，但那些情緒全都在轉瞬之間消失在她的臉上。

「晚宴的第二支舞是由您和夫人一起跳的。」茱蒂在她身後小聲提醒。

南看了茱蒂一眼，再把視線拉回子瑜身上。

「正是如此。」

她的語氣淡漠毫無起伏，讓子瑜在心裡捏了把冷汗並跟上她的腳步。

晚宴場合需要的舞蹈莉潔和茱蒂曾教過她幾手，但要實地表現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況她才學了一個月，怎麼能跟從小就是王族出身的羅賽塔相提並論呢？

她和南的第一支舞可以說是淒慘無比。

要不是有南沈默地帶領她的腳步——當然也被踩了很多次——她肯定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盡洋相甚至冒牌貨一事就會因此被拆穿。

「對、對不起⋯⋯」

在子瑜第六次為踩到南而道歉時，南一直緊皺著的眉頭變得更深，目光轉向她後又垂落至地面。

「殿下不需要一直道歉。」

她小聲地說，那句話卻紮紮實實地打進子瑜的胸膛，面對幾乎沈默的南她感到無所適從。

第七次踩到時，她仍下意識地說了「對不起」並感覺到自己與南牽著的手被捏緊她才噤聲。

   

晚宴結束後，子瑜本要隨著莉潔等人離開會場，殊不知前腳才剛踏出宴會廳的大門，後腳馬上就被南給跟上。

「殿下，這麼早就要離開了嗎？」她冷著臉喚住子瑜。

「呃、我⋯⋯」子瑜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人面前她怎麼樣也無法好好變成羅賽塔，彷彿她的妻子早已看穿她的身份一樣，只是在等待她自首。

「南殿下，公主今晚也累了，所以想早早回⋯⋯」

「莉潔，我在跟妳的主人說話。」

似乎是第一次看見態度如此強硬的南，莉潔將未完的話語吞下，沈默地退至子瑜身後。

「跟我來。」不等子瑜做出反應，南一把抓住她的手拽著她朝不是她寢室的方向走去。

子瑜錯愕地回頭看著莉潔與茱蒂，但兩人都沒有想要追上她的打算，於是她只能任由南把她帶往她想去的地方。

南帶著她一路走到長廊盡頭的一間房，見她熟門熟路地推門而入，子瑜猜想那便是她自己的房間。和羅賽塔的臥室處於相反的方向，位在長廊兩端的極與極，這樣的位置安排讓子瑜不由得感到不協調？

但她把那份感覺放在心裡，眼下最重要的是南究竟為何要與她單獨談話。

甫關上門，南便沈默地盯著她看，看得她坐立難安卻無法宣之於口，只能靜靜等待眼前初次見面的女人做出更進一步的舉動。

「妳是誰？」

原本如山澗般澄澈溫潤的嗓音霎時變得冷冽如冰，子瑜沒想到劈頭就被這道問題給砸中——不如說，從她開始假扮羅賽塔至今，這是她第一次被人識破。

「我⋯⋯」子瑜試著從混亂的腦子裡理出點能夠回擊的話語，但話還未落就被南打了回去。

「不要在我面前狡辯，說，妳究竟是誰。」

不是疑問而是命令，這話讓子瑜聽得冷汗直流。

是哪一步出了錯？不⋯⋯早在她第一眼見到羅賽塔的妻子時，一切都錯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無法在南面前好好成為「羅賽塔」，更遑論在她面前保持冷靜都是個問題。

子瑜緊抿雙唇，雙眼對上南深如漆黑之海的眸子，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舉起雙手投降。

「我是⋯⋯公主的替身。」

她戰戰兢兢地把自己的身份以及和羅賽塔的交易告訴南。她看著眼前的女人臉色變得益發鐵青，但嘴角卻是止不住的上揚顫抖，讓子瑜本能地感到不安。

「居然因為不想看見我而不惜做到這種程度嗎？」

南自嘲的話語及微顫的嗓音傳入子瑜耳裡，她看見女人眼裡的受挫及氣惱，她心裡全亂了套。

子瑜知道自己不應該介入羅賽塔及南的家務事，她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去，但⋯⋯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讓南感到傷心，不只是因為這件事有一半是因她而起，也因為她是無辜被兩人的交易牽連的人。

「我、我想公主殿下是有她自己的考量的。」她怯懦地說著，語畢後她才發覺這句話究竟有多麼蒼白。

果然，南嘴角扯開的弧度拉長，眼裡透著某種被怒火灼燒的荒誕。

「哦？才跟那人見過一次面的妳說著這種話都不會心虛嗎？」

子瑜縮了縮脖子，知道自己理虧所以不敢反駁。

那懦弱的模樣看在南眼裡讓她惱著又嘆了口氣，「況且⋯⋯妳這人也太沒戒心了，妳就沒想過她可能根本不是公主，而是想要拐賣妳的人口販子嗎？」

子瑜垂下視線，下意識地搓著自己的雙手像在撫慰心裡焦躁不安的孩子一樣。

兩人之間的沈默對峙了好一段時間，最後子瑜才緩緩開口：「我需要錢⋯⋯」

「什麼？」

「我需要錢⋯⋯我的母親隨時都有可能因病而亡，公主她⋯公主她是我所能緊抓的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我⋯⋯」明明只是簡單的幾句話，但對子瑜來說卻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才能讓身心都接受這個事實。

她知道自己荒謬地接受了這個交易。

但她不能放棄，不能放棄她的家人⋯⋯所以就算是從天而降必須拿命來賭的荒唐遊戲，她也必須奉陪到底。

南看見少女眼裡的倔將，看見她寧願背負龐大壓力也要孤注一擲的決絕，然而這一切無疑是為她心中的怒火更添柴薪，她悶悶哼了一聲。

「⋯⋯隨便妳吧。」丟下這句話後，南繃著臉將她請出房間。

碰地一聲，房門關上的聲音讓子瑜瞬間驚醒，她這才發現上半身的衣服早已被自己的汗浸得濕透。

她呆站在南的房門前，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想起剛剛關上門的瞬間，南的雙眼隱含多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徹，她不知道公主和南殿下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故事，她只知道⋯⋯如果南去揭穿她的話，她絕對無法活到公主回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