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二律背反 (4)

那天晚上和南分離後子瑜一個人心不在焉地坐在沙發上，直到茱蒂來找她時她手裡的紅酒動都沒動過，只是靜靜望著南離去的方向發呆。

茱蒂接過她手裡的酒，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宴會結束需要殿下去送客等等的話語，她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匆忙跟著茱蒂的腳步來到會場入口，南也站在那裡，就像剛才跳舞時一樣，她知道她什麼時候應該出現、應該在什麼位置。

子瑜腦袋混亂地站在南身邊，勉力撐起符合羅賽塔形象的笑容和賓客一一道別，南也配合著微笑致意。

「羅賽塔公主，好久不見了。」

當其中一位看起來有爵位的男子特意走向子瑜向她打招呼時，子瑜頷首微笑，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上下搖晃兩次，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是在爭取時間思考眼前這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芬克爾子爵，您別來無恙。」

南搶在她前頭欠身向男子致意，子瑜感激地記下那人的名號，正準備開口的瞬間她看見男人瞥向南的眼中轉瞬即逝的嫌惡，那個反應讓她愣了一下，才發現他並沒有打算回應南的意思，視線並沒有在南身上停留超過五秒，反而一直在等待她的答話。

子瑜的心莫名感到難受，她往前一步恰恰擋在南與男人之間，「羅賽塔」的笑容恰如其分，語氣恰如其分，一切都恰如其分，除了她與南之間微妙的不平衡。

「芬克爾子爵，您好，好久不見了。」

芬克爾子爵笑著攀談了幾句，主要是在詢問最近領地舉辦的狩獵祭公主有沒有興趣參加。

子瑜之前就從莉潔口中得知羅賽塔喜歡騎馬和狩獵，她也想起自己究竟是何時聽過芬克爾的名字，因為羅賽塔每年都會去芬克爾子爵管理的領地參加狩獵祭，所以莉潔有叮囑她要注意這件事。

如果以羅賽塔的性子，絕對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

但子瑜一想到剛才這人對南的態度就相當不是滋味，就算她無權過問羅賽塔與南之間的過往，但她不覺得自己能夠放任這一切在眼前發生，至少她知道自己不喜歡看見南受傷的眼神。

「這⋯⋯我需要再確認一下。」子瑜露出面有難色地微笑。

芬克爾子爵挑眉，對於這個回答感到不可思議，似乎從沒想過這樣回答會出現在這個對話裡的。

「我以為殿下會馬上答應呢，畢竟過去殿下總是空下時間特地來參加狩獵祭。」芬克爾子爵感到不可思議。

「這陣子有了新的興趣所以有些忙碌，體力上或許有些無法負荷，等我確認完行程沒問題後我會再請人跟你們聯繫。」

子瑜的語氣從容不迫，就連說著話的手勢也感覺不出有任何不悅的情緒，一點也沒有和自己面對面時那手足無措的模樣。南站在她身後用眼角餘光看著她在人前扮演「羅賽塔」，那五味雜陳的視線落在子瑜身上後又跌落地面。

「好吧，我理解了，那我方就靜候您的佳音。」

目送芬克爾子爵離開後，人潮也散去得差不多了，子瑜緩緩收起臉上的笑容往身後的南看去。

「這樣好嗎？」南看著前方開口，視線並沒有在子瑜身上，「這可是殿下每年都在期待的活動之一呢。」

子瑜聳聳肩，「『羅賽塔殿下』最近有了新的興趣，所以沒什麼時間。」

南皺起眉頭，「殿下，禮儀。」看見子瑜在自己的命令下重新端正站姿，南遲疑了一下才又再次開口，「什麼新的興趣？」

「扮公主家家酒。」

這是子瑜第一次在南面前露出笑容。

***********

晚宴結束後，子瑜隨著莉潔和茱蒂一同回房。

和南分別時，子瑜鼓起勇氣向她輕聲說了句晚安。她感覺到南的身體在一瞬間變得僵硬，最後只是禮貌性地向她點點頭就自顧自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一回到房間，莉潔和茱蒂馬上協助子瑜更衣。

子瑜到現在一直都還無法習慣由別人替自己換衣服這件事，但莉潔和茱蒂堅持這是服侍公主必須的一環，她才悶悶地把問題都吞下去。

當她坐在鏡子前由莉潔替她梳理頭髮時，她看著鏡中已經卸下羅賽塔妝容的自己，想起這段時間與南的種種相遇與相處，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感覺在她腦海中交錯讓她有些恍惚。

「羅賽塔殿下⋯⋯跟南殿下的感情不好嗎？」

當她回過神來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將問題說出口。

莉潔的梳子停下，剔透的眼瞳透過鏡子望著子瑜。

「子瑜小姐只需要知道⋯⋯公主殿下不去理會南殿下才是這裡的『日常』。」

莉潔的聲音很輕，彷彿在唱歌一樣，但話裡的內容讓子瑜瞬間清醒。

「什麼⋯意思？」

在一天旁聽著的茱蒂嘆了口氣，接過莉潔手上的梳子的同時也接過了那停滯的話語。

「羅賽塔殿下她⋯⋯自從與南殿下結婚後，幾乎沒有與她往來過。整整六個月沒有交談甚至交集都是正常的範圍，就像您知道的，她們倆的房間相隔之遠，這三年來⋯⋯除了必要的場合，每一天都像兩條平行線一樣，毫無交集。」

那些話對子瑜來說有如五雷轟頂，腦袋一片空白。

她以為⋯⋯這兩人之間只是有什麼一般夫妻間常有的小小嫌隙或爭吵而已。她以為⋯⋯南只是單純對於羅賽塔不告而別感到憤恨不平而已。她以為⋯⋯她以為⋯⋯

見子瑜驚愕的表情，茱蒂苦笑一陣接著說：「羅賽塔殿下，一點也不愛南殿下，她對女性沒有興趣。她們的婚姻只是政治下的產物，我想⋯⋯南殿下也一樣，對羅賽塔殿下一點感情也沒有，她們結婚當天是第一次碰面。」

「冷落南殿下對公主殿下來說是一種報復，但羅賽塔殿下不惜這麼做也要告訴所有人她的心從來不在這個人身上，甚至⋯⋯」

「甚至還找了我⋯⋯」子瑜的話語裡充滿了不可置信和罪惡感。

假扮成羅賽塔對南來說究竟有多麼殘忍，她的存在對她來說都在在彰顯了這個婚姻只是場笑話而已，而這段時間她又對南做了多少錯事、說了多少失禮傷人的話⋯⋯，子瑜只覺一股麻感竄上腦門，逼出一陣冷汗。

她想起南對自己憤怒冰冷的質問，想起她的嘆息，想起她那句心塞的自嘲，想起她在關上房門那一刻受傷的眼神，想起她那句冰冷的「與妳無關」，想起她被芬克爾子爵無視的隱忍及落寞。

那些人都知道⋯⋯那些人全都知道南在這裡的地位和處境，所以才會將羅賽塔的報復當作日常，所以才會接受這樣的不合理。

「我出去一下。」子瑜抓緊自己掛在椅背上的披肩，驀地起身，也不等莉潔和茱蒂的反應就奪門而出。

子瑜在迴廊上跑著，秋夜的冷空氣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她一路跑向長廊盡頭，那個她曾去過的房門前。

她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冰冷的門扉阻擋在她和南之間。子瑜舉起手，鼓起勇氣在門上敲了三下。

似乎是意外於有人會在這個時間來訪，房裡的人語氣有些詫異。

「哪位？」

聽見南的聲音，子瑜的心因為難受而揪了一下。

「是我，羅⋯⋯」

這個當下她並不想說出羅賽塔的名字，但又不能大搖大擺地以自己的名字示人，正當她猶豫不決的時候，門被打開了。

「有什麼事嗎？」見到子瑜的南睜大雙眼，但像往常一樣很快就藏住自己的情緒，用平靜無波的聲音和表情示人。

子瑜混亂的腦袋無法理清到底該如何開口，最後只能吐出這句話：「我有話想對妳說。」

南愣了一下，她看著子瑜身上穿著絲質的睡衣，外頭只披著一件不厚的披肩，秋夜微冷，若站在此處說話肯定是不妥的，甚至還可能有被不相干的人撞見的風險。

南猶豫了一下，最後往後退了一步說：「進來說吧。」

「那⋯⋯請問有什麼事嗎？」關上房門，南轉身面對子瑜。

子瑜看著她，看見在她眼底倒映著自己的身影，她抿緊嘴唇捏緊披肩，折了自己的腰向南深深鞠躬。

「對不起。」這是她勉強擠出的第一句話。

南雙手抱在胸前，對這突來的道歉感到詫異卻又不是那麼意料之外。

那聲道歉讓她猜到⋯⋯子瑜或許知道了，知道了自己和羅賽塔的事。她在心裡苦笑，她本想著⋯⋯就算子瑜只是個意外闖入的局外人，她不能遷怒於毫不知情的子瑜，但當子瑜在自己面前提到羅賽塔時，她還是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快，就算是內化在血液裡的貴族品格也無法壓下自己的怒氣。

「為什麼？」儘管心裡明白，但南還是忍不住想問。

「我不知道南殿下和公主殿下的事卻還對妳說了那些沒神經沒大腦的話，做了很多失禮的事⋯⋯沒注意到殿下的心情，我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子瑜的頭沒有抬起來過，整個人呈現完美的直角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歉意和愧疚。

看著那樣的子瑜，南不自覺想起她今天擋在自己和芬克爾子爵之間的樣子，一口氣緩緩嘆出。

「我跟那人的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妳不需要感到愧疚。」雖然是事實，但由自己口中說出來反而更顯心酸。

「但⋯⋯」子瑜抬起頭憂慮地想要回話卻被南的話給截斷了。

「我和她⋯⋯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實際上只是陌生人一般的存在而已，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南苦笑一聲，換了個姿勢靠在牆上。

「我的婚姻本就是為了維繫我國和多波爾王國的外交關係而生，結婚那天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對方，在那之後⋯⋯除了正式的場合之外，我見過那人的次數用十隻手指頭都數得出來。對於這樣的婚姻關係我早有心理準備，畢竟⋯⋯這本就不是因愛而生的產物，只是我沒想到⋯⋯」

沒想到羅賽塔會不惜找人頂替自己的位子也要離開此處，這對南來說無疑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不只是自己的外交聯姻看在多波爾王國眼裡一點影響力也沒有，也代表了自己的身份在此地就跟人質沒什麼兩樣。

南沒有宣之於口的心思被子瑜看在眼裡，她的心一陣一陣抽痛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

「我對那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思，如果要說我跟那人一樣冷淡我也同意，但對於這段婚姻⋯⋯我至少敢說我稱職地扮演好『公主夫人』的角色。」

但羅賽塔呢？

沒有說出口的質問彷彿凝結在空氣中。

子瑜知道⋯⋯她知道南這個質問的答案，從她所能接觸到的人們中，她早已摸透羅賽塔就是個怎麼樣的人。

看著子瑜幾度欲言又止的模樣，南苦笑著搖搖頭，「為什麼⋯⋯連妳也一副受傷的表情。」她嘆了口氣，嘴角的弧度又拉長了幾分，「今晚⋯⋯我或許太多話了。」

「南殿下⋯⋯」子瑜還想多說些什麼，但當她朝著南的方向往前一步時，她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口。

「天色也晚了，我相信今天折騰了一整天妳也累了，去睡吧。」南拉開門，送客之意不言自明。

「晚安，南殿下。」

就算到了最後，子瑜也不知道該多說些什麼，她落寞地步出房門時向南道了晚安，在門被關上的剎那，她聽見了南的聲音。

「晚安，子瑜小姐。」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南呼喚她的名字，就連她第一次跟她坦白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時，她也從未這樣叫過她。

──晚安，子瑜小姐。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子瑜腦海裡，那天晚上的王城裡，有兩個人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