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太陽雨 (16)

下一話打蛇!!!!!!

距離神無月只剩七天。

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卻是滴雨未落重重壓著空氣。

子瑜心不在焉地捲起案上看到一半的卷軸放到一邊，拉開紙門發現兩隻小狐狸無精打采地坐在廊上望著天空，本來朝天的尖耳垂下，尾巴也沒了元氣地攤在身邊。

這段時間又陰又濕的日子越來越多，她猜想或許是因為災厄的關係……此時此刻就連心也被壓得喘不過氣。

子瑜在兩人身邊坐下，兩隻小狐狸發出淺淺的嗚咽湊到她身邊，被她一把抱起放在腿上。

一早，南和姥姥就去引魂了。

這不是子瑜第一次目送南和姥姥去引魂，但……她無法靜下心來看待這一切，生命的誕生固然令人喜悅，但殞落之時卻並不容易讓人習慣，她的手撫著懷裡兩隻小狐狸的尾巴，心頭掛念著南的情況。

她想起今晨南離去時凝重的表情，想起姥姥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過往……

她希望南好好的……

那天傍晚，穿著一身白衣的狐仙從天空翩然降下，後頭跟著全身漆黑的姥姥。

在後院訓練的子瑜揩去額上的汗珠，匆匆忙忙收起金烏弓朝她們奔去。

才正想出聲呼喚，子瑜便被南臉上的黯然給震懾，一句話忍不住吞了回去，整個人呆然地佇立在那裡，直到片刻後南和姥姥才發現她的存在。

「子瑜大人……」南乾裂沙啞的聲音磨過子瑜的耳膜，子瑜的心頭難受得一顫，她往南的方向靠近好幾步，非得牽上南的手才肯停歇。

南下意識地縮起肩膀，小小的手動了一下還沒從子瑜的掌心抽走，最後才沉下重量把自己託付給那隻手，子瑜一時之間驚訝於她的手摸起來比平時小上許多，彷彿風輕輕一吹就能把她帶走，她忍不住箍緊南的手，就怕她會消失在她手中。

姥姥看了她們一眼，轉了身便走進正殿。

即將隱沒之際她佝僂的身子側過，夕陽在滿布皺紋的臉上打上光和影，她淡淡開口，但語氣滿是疲憊。

「子瑜大人，麻煩妳燒點熱水讓南大人淨身。今天請好好休息吧，南大人。」說完她便走入正殿的陰影之中，腳步聲漸遠。

子瑜雖然應了聲，但目光並沒有離開南身上。

恍惚之間南彷彿才剛回過神，她搖搖頭露出虛弱苦澀的微笑拍拍子瑜的手，「別擔心我，走吧。」

子瑜沒放開她的手，牽著她來到浴間後先讓她在邊上的長廊歇息。

她替南燒好熱水一趟趟灌進浴桶裡，空氣中瀰漫著氤氳水氣，外頭橘紅的天空已從邊角染上墨紫，她放下木桶到外頭去喚南進來。

南木然地與她擦身而過，子瑜雖然擔心但仍靜靜退出門外，不多時，浴桶裡的水滿溢而出傳來此起彼落的嘩啦聲，她才暗暗放下心先行一步去南的房裡替她鋪床，完事後再去廚房裡把飯菜重新熱過。

端著餐盤走回南的臥室時，子瑜發現她怔怔望向綴上月及幾顆星斗的天空發呆，剛洗過澡的皮膚水一般溫潤透亮，未乾的黑髮也反射著月光，晶亮靈動的黑眸倒映天色，整個世界都被收進眼底。

子瑜默默走到南的身邊，隨著她的視線一起向上看去。

在她還未成為南的巫女前，她迎接過幾次引魂歸來的南，有時候引魂的儀式還未完成，南會坐在正殿唸著她聽不懂的咒語，幾乎整個晚上都沒有闔眼地將逝者引導到正確的路途。

那時候的南跟今天一樣，太多複雜的情緒擠在那窄小澄明的雙眼裡。

子瑜想，就算是神明……但那瘦弱的肩膀在這千百年間究竟承受過多少次這樣的苦楚？但她仍然沒有麻木，仍然懷抱著對逝者的敬意一次次送他們上路。

被雲層遮住的月從縫隙間透出，一陣清風吹過，稍微清走了點凝滯的空氣，替她們換得幾口還算舒暢的呼吸。

「南大人……」沉默片刻，子瑜還是決定出聲喚她，「我可以坐在妳旁邊嗎？」

南的目光從天空緩緩移向子瑜的臉，子瑜看不出她此刻的想法，所以她不敢貿然行動，等待著她的答覆。

「嗯。」

她的聲音很小很輕，幾乎要被夜風給吹散，但子瑜的心確確實實地將那一聲給攢緊，不讓他隨風飄去。

此時此刻的神社靜謐至極，就連餐盤嗑上長廊的聲響都會讓子瑜心頭一跳。

她為自己的笨拙及敏感有些氣惱，但眼下並不是跟自己嘔氣的時候，她匆匆把那些情緒掃開在南身邊坐下，月光照著南溫潤的側臉，雪白的尾巴乖順地躺在另一側，她們倆之間只有一個手掌的距離。

子瑜猶豫片刻，最後悄悄挪動屁股更靠近南一些。

好半晌，她和她一樣望著天空，靜靜不說話，彷彿撫過臉的晚風也會同時替她們傾訴心裡的一切。

直到肩上傳來不屬於自己的重量，子瑜才回過神來，暗暗在心裡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她的主神……習慣了自己承擔，習慣了自己逞強。

她知道自己是個半路出家也沒有血統的巫女，但哪怕一點也好……她希望能夠分擔那眼裡的一切喜悲。

「今天……佐藤家的朋江奶奶過世了。」南的身子隨著她的聲音震動。

子瑜沒有出聲，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等待她把話說出來。

「她還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她剛搬來這個鎮上的父母就一起來這裡為她祈福，希望能有一個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小寶寶。」

「她出生後每一年都會跟著父母一起來神社的祭典，新年的參拜也從來沒缺席過，大考時還呼朋引伴地拉著朋友們一起過來，在賽錢箱裡投了一堆香油錢希望我保佑。」說到這裡，南的語氣帶著淺淺笑意，卻仍藏不住她有些顫抖的鼻音。

子瑜伸出手將她攬進懷裡，南沒有拒絕她，順著她的力量更向她靠近。

「我看著她長大，出了社會，結婚生子，就算去了外地……每一年回故鄉時也總會向我報告她的生活。幾十年前，她的父母過世時也是我去引魂的，她帶著她的家人回到這座小鎮定居。年過一年……我看著她從青春洋溢的少女變成白髮蒼蒼的奶奶，嘴上的話題從雜誌裡的偶像明星變成家裡的孫子孫女有多頑皮……」

南深邃的目光變得悠遠，捕捉著過去的記憶向他們一一道別。

「每一次見面報告完近況後，她總會精神飽滿地說『狐仙大人，我會再來看你的』，露出我看過無數次的笑臉朝神社揮揮手，走過鳥居，消失在小路盡頭。」

「今天……換我為她引魂了。」

子瑜用餘光偷偷撇向她，看見她眼裡的苦澀和欣慰，儘管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知道那位佐藤朋江奶奶平安無事地在南的引導下走上逝者之途，她不由自主地將她摟緊，所有安慰的話語都死死卡在喉頭，幾乎快令她窒息。

「人類的壽命對我們來說，太過短暫……」她仰頭看著月光，雙眼閉上，再次張開，「像這樣一眨眼……就迎來終焉。」

南望著子瑜的眼神比剛才多了更深一層的情緒，但子瑜還沒來得及抓住她便垂下目光。

「滿跟姥姥常常說我像傻瓜一樣感情用事……對其他的事明明能夠處之泰然，唯獨這件事……早已經歷過無數次了，卻還是無法習慣。」

她嘴角彎起的弧度很小，甚至稱不上是一個笑容。

那個表情深深刺進子瑜的心，她緊緊抱著南，鹿般澄澈的眸子望進她深邃的眼裡，薄薄的唇敏細，沉默片刻她才終於開口。

「傻就傻吧，那樣才是我所知道的南大人呀。」

好聽的中音帶著真摯的柔情淌進南的心裡，貼在子瑜胸前的手感受著那胸膛底下的鼓動。

一下…一下…又一下……

南伸出一隻手，溫熱的掌心貼上子瑜的臉頰，指腹撫過她眼角下的一片濕潤，輕輕的笑聲從她懷裡傳來。

「子瑜大人……是愛哭鬼呢。」

子瑜紅著臉吸吸鼻子，難為情地抹抹臉，「……愛哭鬼配傻瓜不是剛剛好嗎？」

南微微一愣，沒有想過會從子瑜口中聽見這些話。

月光照進她眼裡反射粼粼水光，她把臉埋進子瑜胸前，纖白的手環住子瑜，「……是呢……是呢。」

子瑜一手抱緊南一手貼著南的後腦，將懷裡的她擁得更牢了些，兩人的心跳在緊貼的胸膛底下共鳴、鼓譟，過了許久，南的耳邊傳來子瑜又低又悶的鼻音。

「災厄結束之後……」子瑜又吸了一次鼻子，「再像之前那樣一起賞月吧。」

「嗯……」南靠著她的脖子蹭了一下，語氣不再低迷難受，多了淡淡的笑意。

「到時候……我就可以走出鳥居，可以買很多東西回來做妳喜歡的料理給妳吃。」

「如果我胖了怎麼辦呢？」南噗哧一笑，聲音變得明亮。

「南大人不會感冒但會變胖嗎？」

南神秘地哼了一聲，「這可難說。」

「那我會好好注意熱量和營養的。」這一邊倒是信誓旦旦。

子瑜在她耳邊一句接著一句的話語勾勒著不久的將來，明亮燦爛，南緊緊抱著她，令人心安的溫度從接觸的地方慢慢擴散至全身，她舒服昏沉地在子瑜懷中闔上雙眼，平穩的呼吸撲在子瑜的脖頸。

「南大人……？」子瑜小心呼喚著南，回應她的是淺淺可愛的鼾聲。

她露出安心幸福的微笑，知道南今天累了一整天，她謹慎地將南打橫抱起帶回房間，一邊慶幸她早已舖了床作準備。

替南蓋上棉被後，她順手撥開散落在她額前的髮絲，疼惜地望著她的睡顏最後才依依不捨地在她耳邊小聲說：「晚安，南大人。」

那天晚上，子瑜在自己的臥房點起一根蠟燭。

她從筆記本裡撕下幾張空白頁，拿起自動鉛筆，深吸一口氣後就著月色及燭光開始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