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太陽雨 (7)

子瑜來到神社已快一個月。

蘭假扮的「子瑜」順利晉級決賽，最終他們的隊伍在縣大賽中拿下團體組第二名，而子瑜則拿下個人組的第三名的成績，這不錯的結果讓子瑜鬆了口氣。

至於接下來的期中考……子瑜不想給蘭太多壓力，只想著大不了自己期末考多努力些而已。

這段時間，子瑜為了不讓自己的手感生疏，每天都會安排時間練習弓道，好險姥姥並沒有急著讓她還練習用的弓箭，她就放心地在神社後方練習。

而課業的部分，她只能從蘭帶回來的課本中下手。

雖然裡頭沒有筆記，但課本上至少會將概念講得完整，每個週末蘭回神社的時候就是她努力補完整週進度的日子。

數理的方面子瑜覺得自己還算可以，反而歷史是她最不拿手的一塊，常常記了東就忘了西，無法將所有事件串連起來令她感到心灰意冷，而經歷過千百年歲月的南在了解她的難處後主動提起可以協助她日本史的部分。

「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便能告訴妳。」

當時對她說出這句話的南彷彿散發著聖光。

也因為南的提議，假日時子瑜會帶著自己的課本和南一起在她的房間學習。

研讀日本史時，南會坐在她身側陪她一起看過課本裡的內容，活了千年的狐仙自然能讀懂人類的文字，在她確定時間帶後便會將自己腦中悠久的記憶掏出，子瑜看得出她在訴說那些故事時眼裡飽含各式各樣複雜的情緒。

她與這片土地共生，那些過往銘刻在她的靈魂上，即使時間流逝將痕跡沖淡也無法帶走曾有過的一切。

喜悅、懷念、傷感等許許多多的情感……最終來到泰然。

並非想要終結情緒才進入泰然的境界，而是在理解到每一段過往都如海納百川般流向未來，她……不，他們狐族與其他神明的存在意味著共生，連結過去、現代與未來。

那天為了對子瑜講述當時的政權，南起身打算拿出自己與當時陰陽師的通信紀錄，收著卷宗的小箱子高高放在書架上，饒是不算矮的她踮起腳尖也無法搆著。

她才正要運起法力飄起就發現一層陰影介入她與日光之間，子瑜的體溫和她身上淡淡好聞的氣味離她極近，她不由得屏住一口氣，聽見子瑜從後頭傳來的聲音。

「是這個嗎？」

溫柔好聽的中音在空氣中清晰震盪，南收起與她貼近的手「嗯」了一聲，子瑜三兩下就把那盒子從高處拿下交到她手中。

兩人回到桌前，南從小箱子裡拿出當時的紀錄，裡頭是幾百年前某位陰陽師與自己共同退治妖怪的文字記載。

那場退治對當時剛即位想要穩定政權的天皇來說有相當大的影響，從那次退治之後這片土地迎來好一段時間的豐衣足食，而本就在前代主神手上建立一定威望的南稻生神社變得更有影響力，儘管沒有自己的巫女，但有了信徒與信仰的力量，南的法力也變得更加穩定堅實，孜孜不倦地持續守護著這裡的人民。

話說到此，南有些落寞地環顧四周。

「當然……現在已不能同日而語。」她苦笑。

子瑜的心有些難受，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該說些什麼。

她……只是無意間闖入南的生活的人，總覺得隨意吐出的字句將顯得既失禮又蒼白無力。她無法在南的過去留下些什麼，那條長達千年的回憶之河裡連一顆小石頭都不屬於她，但……現在她們在彼此的生命中交會，她想為這裡做些什麼，想為她做些什麼……

子瑜把手覆在南的手上，手裡沁著因緊張而起的薄薄冷汗，儘管嘴裡僵硬狼狽地說著「那、那個，有手汗……對不起……」，但她還是握緊南的手。

南感受到她的心意，心安地笑著將另一隻手又覆在子瑜的上頭。

「謝謝。」

有時在南的房裡，若沒有在討論日本史，她們倆會靜靜對坐專心忙著自己手上的事。子瑜可能是在準備英文或數學，而南則在批閱手頭的卷軸，她們之間鮮少交談卻一點都不覺得窒礙難受，相反地，她們其實滿享受這樣的片刻寧靜。

小狐狸們知道子瑜和南需要安靜的空間，所以這段時間就算在外頭大吵大鬧，經過此處時也會瞬間壓低音量逃離。

翻書的聲音，手指摩娑紙張的聲音，毛筆擱下的聲音，淺淺呼吸的聲音……

有時子瑜會托著下巴注視著眼前抿嘴研究卷軸內容的美麗女子，有時南會停下手裡的動作只因眼前低頭閱讀的清秀少女讓自己短暫分了神，她們與彼此交錯重疊，無色無形，自然貼近。

叮鈴──

風吹過風鈴的聲音點亮了房間。

心變得輕盈。

晚餐時間，子瑜會和姥姥一起在廚房裡準備大家的餐食。

昨天是馬鈴薯燉肉和豆腐沙拉，今天是烤魚和山菜捲，每天子瑜總會用現有的食材來處理五六人份的三餐，在外頭獨自一人租屋的她也習慣自炊，只是從一人份變成多人而已，並不是什麼難事。

而且，她喜歡看南她們因為吃到好吃的東西而露出喜悅的表情。

本來吵著想幫忙的孩子們在子瑜的指揮下人手拿著自己那一份餐點開開心心地走回內殿，這時南也從廚房外探出頭來，她看著孩子們捧著自己的晚餐一個一個經過她，心裡想著自己也該做些什麼才對。

「我幫南大人拿就行了，一起走吧。」

走在最後的子瑜手裡拿著兩人份的托盤，一左一右平衡的相當好，右腳才正準備把廚房的拉門關上南就先一步用手替她關門。

「我也自己拿吧。」南小聲地說，手也伸向子瑜右手的托盤。

子瑜老老實實將托盤交給她，明明貴為主神卻親近人的模樣令子瑜感到窩心，嘴角揚起溫柔好看的弧度，但南沒有注意到她的笑容，反而盯著托盤上頭的料理問：「這是什麼？」

纖長的手指指著用醬油、味醂和昆布高湯熬煮過的山菜捲，裡頭包著豬肉漿和白蘿蔔丁，雖然顏色較暗但香氣濃郁，怪不得馬上吸引了南的目光。

「這是用姥姥採的山菜做的山菜捲，裡面是豬肉，等一下可以試試看。」

聞言，南微微低下頭吸了口氣，抬頭望著子瑜時眉眼笑彎的期待模樣讓子瑜心頭微動，笑意漸深。

晚飯過後，白晝時澄黃橘紅的光芒歛起，明月為大地披上藍黑夜幕，風一吹，白日的高溫如塵土揚起最終隨著夜風散去。

子瑜跟著姥姥將今早練習用的弓與箭一起收進倉庫裡，雖然是姥姥拐杖一揮「召喚」出來的，子瑜還是不想每次都麻煩她替自己收拾，覺得自己還是該知道倉庫的位置。

她們沿著小徑一路走往神社後方與射箭練習場地相反的方向，一間小小的木屋座落在那頭，明明是夏夜卻有種寂寥之感。

在前往倉庫的路上經過一間門扉緊閉的房間。

這是她第一次前往倉庫，目光卻不自覺被那間房間給吸引。

她不記得南和她介紹過這間房間，姥姥也不曾提起過。

她的腳步趨緩，最終停下。

姥姥注意到她的止步，困惑地轉身看她，順著她的視線停留在那封閉的房間上。

「妳很在意嗎？」姥姥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子瑜回過神堂皇地低頭看她。

「有……一點。」子瑜老實承認，雖然神社裡沒人住的房間頗多，但通常都會拉開拉門通風避免潮濕發霉，只有這間房間緊閉著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

姥姥用拐杖點點那房間的方向，語氣有些懷念：「那是過去主神巫女的房間，當然現在已經沒再使用了。裡頭只有之前的巫女留下來的一些武器，不過也只能給主神巫女使用，對我們狐族來說是無用武之地的。」

「是……南大人的巫女嗎？」

姥姥搖搖頭，「南大人一直以來都沒有與之連結的巫女，那是在她之前的主神所擁有的巫女留下的。」

子瑜沉吟一聲，腦中浮現那天南在講述過去時落寞的眼神，心裡微微抽痛。

「南大人是這裡的第二代主神。而就像我之前提到過的，這裡本是由巫女巫師世家跟我們一起維護的，前代主神自然也擁有自己的主神巫女，而這間房間就是為她所用。」

「只是在最後一代當家走了之後就沒有人想繼承了？」子瑜回想姥姥之前對自己說的話。

姥姥點點頭，笑了。

「本來人生就有許許多多的選擇，這是我們樂見的，雖然……會覺得寂寞，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我想……」姥姥用拐杖點點地面土壤，就像用手指敲著桌子沉吟一樣在地面鑿出小小的洞，「那孩子大概是害怕別離吧。」

子瑜隱隱知道「那孩子」指的是誰，她不出聲地讓姥姥繼續說下去。

「人類的壽命於我們就如同滄海一粟，她看過也體會過無數次生離死別。『只要相遇……就註定了別離』，幾百年前她一名重要的信徒離世，那孩子坐在正殿為她引魂時說了這樣的話。」

正因為主神巫女與主神的連結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交出自己的心等於在宣告別離的那一刻會有多麼痛苦。

──與其失落至此，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相遇，一開始就不要掛心……

子瑜彷彿聽見遙久記憶裡獨自坐在正殿中央的南囈語似地說著。子瑜難受地用手貼著自己的心口，心臟隱隱作痛卻無力且無從宣洩。

「不過我想……我也沒有資格說她就是了。」姥姥聳聳肩，轉了個方向，「話說的有點多了呢，快走吧，夜露濕重，若妳著涼了就不好了。」

姥姥將倉庫打開讓子瑜隨她一同進去，裡頭擺滿了各式雜物，但由於沒有燈光的關係子瑜一時間無法用微弱的月光看清，匆匆就又出了門。

離去前，子瑜又看了那房間一眼才跟上姥姥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