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二律背反 (11)

「茱蒂，我不懂妳在想什麼。」

那天夜裡，莉潔在她和茱蒂的雙人房裡直接把事情挑明了丟在茱地面前。

「哎呀，哪件事呢？」

茱蒂的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微笑，但就是那抹笑讓莉潔更為惱火。

「我不懂妳處處護著子瑜小姐的用意是什麼。只要被人發現子瑜小姐根本不是公主殿下，我們兩個都會遭殃的妳知道嗎？就算不是國王懲戒我們，公主殿下也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莉潔一股腦地把心裡積怨已久的話拋出，就是要等著看茱蒂怎麼回應。

茱蒂嘴角揚起的弧度不變，卻令莉潔感到莫名地不自在。

「確實是很合理的擔心呢。」

但莉潔知道她倆地位平起平坐，茱蒂也無法對她做什麼，於是就大著膽子繼續說：「身為僕人難道不該貫徹主人的意志嗎！」

茱蒂靜靜看著她，嘴角揚起的弧度漸收，笑彎了的眉眼變得平直冷淡。

「的確，這也是我們該做的。」明明語氣帶笑，但莉潔完全感受不到笑意，只感覺到眼前人身上傳來莫可名狀的淡漠。

「妳……不同意嗎？」莉潔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茱蒂搖搖頭又笑了。

「怎麼會？我只是認為……如果這樣的行事作風能夠讓公主得到額外的人望也不是不能通融。」

「但、但我們現在通融得太過了！公主殿下以前從沒有對南殿下這樣……」

「這樣？」茱蒂刻意拉長了最後的音節，藏在眼皮底下的翠綠眸子瞇細了等待莉潔把話說完。

「像這樣……百般照顧過……」莉潔心虛地吐出那幾個字，彷彿用盡了她的力氣一樣，最後疲軟地跌坐在自己的床上。

茱蒂扯開嘴角，剛剛進房後準備的薄荷茶已經泡開了，她慢悠悠地倒了兩杯並將其中一杯遞給莉潔。

她端著自己那杯，神色從容地坐在自己的床上面對面望著有些木然的莉潔說：「王國看準雷莫瓦德家絕佳的港口位置而已，為了得到使用權處心積慮地促成這樁婚事；至於雷莫瓦德……自然是想要加強自己在大陸的國家地位而同意這次政治聯姻。」

「三年的時間，面對自己的伴侶完全不聞不問……」茱蒂刻意將話停留在此啜了口茶，聽見莉潔的茶杯與杯盤因動搖而碰撞的聲音，她滿意地勾起唇角。

        「我們是該慶幸南殿下沒有去信雷莫瓦德家，不然肯定會在兩國之間掀起一場不小的爭執，更何況……王國在這件事上可說是完全站不住腳。」茱蒂又喝了一口茶觀察莉潔的狀況。

        莉潔再怎麼遲鈍也知道若南殿下真的有意要破壞兩國之間的關係，只需要一封信報告近況就可以挑起爭端。

整整三年的唾棄和隱忍……莉潔握緊手裡熱燙的杯子，覺得腦袋暈呼呼的難以集中。

她跟在羅賽塔身邊的時間比茱蒂還長，她是宮裡僕人的孩子，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就跟在公主身邊了，而茱蒂是在公主結婚前兩年才成為一起服侍羅賽塔的女僕。

她習慣了服從，習慣了幫羅賽塔善後，從最初的膽戰心驚到能夠麻木地冷眼旁觀一切。

莉潔最初並不是沒有想過……公主對他人太過自由奔放到接近冷漠殘酷的地步，但漸漸地……那成她了所知的羅賽塔。所以對她來說，子瑜除了外表之外，一切都顛覆了她對羅賽塔的認知。

不只是個性……甚至那些行為背後的出發點。

她知道……子瑜在她心中比羅賽塔更像個「人」。

所以她才會感到害怕……害怕東窗事發後公主的審判之槌會重擊在她身上。

茱蒂等了一段時間，等待莉潔消化她話裡的訊息。

杯裡的薄荷茶已經喝乾，她起身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所以茱蒂打算……就這麼放任她嗎？」莉潔沒有抬起頭，聲音像失準的鈍器一樣重重掉在地面發出悶聲。

「至少現階段我不覺得有阻止的必要。」茱蒂喝了口茶，茶水已經變溫了，「而且事實證明，子瑜小姐扮演的公主殿下確實受到了歡迎。」

「就算殿下回來之後一切都會變回原樣？」

「是的。」

茱蒂一直有在懷疑南殿下對於整件事情是否早已察覺，如果察覺了……又是察覺到什麼地步。

早在剛開始服侍羅賽塔時她就相當不苟同她的生活方式，不過作為貼身僕人，她也不好對主人的一切指手畫腳，只能跟莉潔一樣像個看門狗盡忠職守地執行她該做的事──就像把子瑜偷偷送進王宮裡一樣。

三年前，當公主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對雷莫瓦德家的公主冷漠以待時，她曾以「促進兩國外交」的論點對主人的做法委婉地提出質疑，想當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自此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忤逆過公主。

她知道自己終究是自私的，所以子瑜的出現讓她鬆了口氣。

至少明哲保身地來說，闖禍的不是她，做錯事的不是她，該負責的不是她，她仍是主人最忠心的奴僕，盡心盡力地完成公主交辦的任務。

只是要怎麼完成……公主並沒有限制她們作法，不是嗎？

看著茱蒂眼中搖曳的燭光，莉潔最終別過臉去，咬緊的牙關洩出幾個字。

「……隨便妳吧。」

「連袂出席……嗎？」

「是的，子瑜小姐，古連公爵兩個月後的晚宴邀請是希望您跟南殿下一同出席。倒不如說，這次有不少邀約都有提到這一點，大概是上次品酒會時子瑜小姐跟南殿下互相配合得相當不錯的關係，有不少人讚許了這一點。」茱蒂笑著梳理子瑜的頭髮一邊回應。

子瑜瞥了一眼站在另一邊幫她梳頭的莉潔，只見她沉默不語地繃著臉靜靜作自己的工作，但也沒有想要撒氣的意思。

自從那次大吵後子瑜發現莉潔變得沉默許多，就連與茱蒂之間的氣氛也變得有些不自然。她不知道是她的問題還是兩人之間有過怎樣的談話，但這樣的清閒對她來說或許正好，至少……她不必去回應莉潔過去那些傷人的話語。

「南殿下那邊我們會去通知她準備，這一次舉辦晚宴的古連公爵是王國裡數一數二的權力者，平時對其他地方的宴會和活動很少賞臉，就連王族的邀約也常看心情出席，但並不是我們能夠輕易得罪的對象。」

「總之，請您和南殿下務必注意，雖然我們會跟著，但畢竟真正在應對的是兩位……請多留心。」

說完她便轉身拿起床上的衣服和莉潔一起離開房間。

子瑜無言以對地看著緊閉的房門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本以為對於要「連袂出席」這件事莉潔會像過去一樣大發雷霆阻止，但這一次莉潔一個字也沒說就讓茱蒂完完整整地將一同出席的事交代完畢？

雖然心裡感到不踏實，但子瑜知道莉潔在面對她時是個直腸子，不合她的意就會攤開來跟她吵，至少現階段沒有爭吵代表這次宴會的出席狀況已勉強通過莉潔的標準──儘管她不知道現在莉潔的標準究竟是什麼。

子瑜嘆了口氣正準備把自己拋上床才想起自己剛弄完頭髮換上新衣，這一弄肯定又會被南殿下唸上幾句。

雖然今早的指導已經結束，但子瑜總不免會想起南……明明不在身邊卻總是想著她，就連跟其他人說話時腦中也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南的身影，想著與她度過的時光或期待與她度過的時光。

那樣的過程令她心安得露出微笑。

但那些心安有時並不如想像中甜蜜……有時當她安心下來的同時卻也發現，那聲「羅賽塔」的刺痛感如玻璃碎片般在她不經意伸手撫過時割傷她。

她搖搖頭甩開自己的胡思亂想，踩著高跟鞋步出房間想要到外頭透透氣把這幾天因為政務纏身的壓力拋到腦後。

自從品酒會後，國務卿似乎相當滿意這次的結果，居然罕見地派下一些政務交給她處理。

雖然只是比較簡單政務，但這是莉潔和茱蒂從未想過的結果，畢竟過去自由慣了的羅賽塔從未處理過政務，一直都是大王子菲利浦為此勞心勞力。

不過從未接觸過這些東西的她自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莉潔和茱蒂也無法幫忙，這件事自然就落到南的身上。

她們晨間的指導也由子瑜漸漸熟悉的禮儀轉為國政。

南的政務教學就和她的禮儀指導一樣易懂卻嚴格，且一定都要從基礎學起。這幾天子瑜在南的帶領下大概明白政務下決策的幾個要點考量的面向，這次國務卿交給她的事務跟王國內的基礎建設有關，子瑜發揮了多年在市井走跳的經驗，配合南的指導在這幾天之中擬出一套可行的辦法，在今天交給國務卿前兩人還檢查了好幾次。

陽光明媚地灑落在長廊上，子瑜邊走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新鮮的空氣流淌進體內讓她感到身心舒暢。

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才剛準備轉過頭去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帶著柔和的笑意傳來。

「殿下，禮儀。」

那好聽綿軟的聲音讓子瑜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趕緊收回因為伸懶腰而大張的手腳，紅著臉匆匆端正姿態。

「南殿下。」

見她慌張的樣子南忍不住掩嘴偷笑，那可愛的模樣令子瑜看得出神。

她發現品酒會過後，南的表情變得豐富許多，柔和許多，在她面前也更常笑了。

她喜歡南對她露出只有自己看得見的一面，心情不免雀躍了起來。

「殿下今天心情不錯，是出來散步放鬆嗎？」南問。

「啊、嗯……今早把公文送出去之後就想說出來走走放鬆一下。殿下要一起嗎？」

子瑜的邀約讓南愣了一下，但她隨即走在她的身側，子瑜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燙，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和南聊著今天的天氣抑或是政務相關的話題。

「話說回來……」

聊到某個點上，南轉了個話題，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讓子瑜不禁感到在意。

「茱蒂跟我說了，古連公爵的晚宴希望我們兩個人一同出席。」

子瑜點點頭，「是的，據說……這之後大多的活動也希望能如此。」

南皺起好看的眉眼，沉吟一聲後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把子瑜拉到人跡罕至的陰影處，她低著頭緩緩開口：「妳覺得……這樣好嗎？」

不是「殿下」，而是「妳」。

這樣的轉變讓子瑜愣了神，她知道，南在詢問她的意見，「子瑜」的意見。

子瑜眼角的餘光同樣朝四周看了一下，左邊是看起來長年眉用的緊閉木門，右邊是她們剛跑過來的長廊，她們在這不算大的空間裡正好處在太陽無法照射的位置，彷彿進入了短暫不受打擾的世界。

為了給予南信心……也或許是給自己信心，她牽起南的手低頭對她說：「上次的品酒會之所以會這麼成功，是因為殿下在。因為有殿下在我身邊，所以我才能好好表現，而殿下的表現在我眼裡就只有『完美』而已。其實……最後一天大家對著我鼓掌時，我很想跟殿下一起站在大家面前接受掌聲，因為……那些是殿下應得的。」

她感覺到南的手在她手裡微微顫抖，她不由得出了點力把她牽得緊了些，讓她的心能安穩降落。

「如果以後有其他的宴會或活動，我也希望殿下能和我一起……」子瑜柔聲笑道。

南低著頭忍住漸漸盈滿眼眶的淚水，不想要被子瑜發現自己的失態。

為什麼……這人總是能把自己的擔憂和不安溫柔地包裹住，明明她應該也同樣感到害怕，但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她挺身而出。

直到壓抑下眼淚後她才抬起頭，為了掩飾尷尬，她臉色微紅僵硬地說：「我知道古連公爵的宴會至關重大，所以之後的禮儀指導可是會變嚴格的喔，當然，政務也不會落下。」

子瑜點點頭，露出大大的笑容，「放馬過來吧。」

這一次，子瑜沒有從南的口中聽見那聲「禮儀」，但她看見了南跟她一起露出笑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