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Tzu - 二律背反 (10)

那天晚上，子瑜作了個夢。

夢裡有她，還有南。

她們倆不知身處在何處的花海，有說有笑地坐在色彩飽滿鮮豔的花朵之中。

子瑜看著笑著的南，沒了壓抑、沒了害怕、沒了漠然，只有純粹的喜悅在她臉上洋溢，這一點讓子瑜感到安心自適。

她一眼就相中一支淡綠色的花，那似乎是花海裡的唯一一朵，淡綠色的花瓣在陽光下閃著動人的湖水綠光芒，她伸手將其摘下插在南的髮上，彷彿要把全世界的幸福都交給她一樣溫柔，南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愣愣看著她，蔥白的手指撫弄著髮裡的花，好似那不是她應得的一樣。

「給妳的。」子瑜的語氣溫柔堅定，用言語告訴她這是真的。

南紅了臉，靦腆地說了句：「謝謝……」

接著，子瑜看她在身旁翻弄著什麼，隨即便看見她手裡出現一朵靛藍色的薔薇，或許因為是在夢裡所以花枝上的刺早已除去，南學著她的動作把花插進她烏黑的長髮，子瑜感受到她纖長的手指撫過髮絲帶來一陣輕微的搔癢，嘴角輕揚。

「送給妳。」南溫軟的聲音在她耳邊震動，陽光照在她好看的側臉上，美麗的笑靨綻放，子瑜無法別開視線定定望著她，「……羅賽塔。」

那一聲「羅賽塔」把子瑜嚇得從床上驚跳而起！

她大口喘著氣，冷汗從額上、脖頸沁出，她茫然無措地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連滾帶爬地跑向梳妝台。

本應在臉上的羅賽塔妝容不知何時被人卸下，只有她真真正正的模樣倒映在鏡子裡。

「什…什麼啊……」她虛脫地跪倒在地，嘴裡發出自嘲的笑聲。

石砌地面傳來的冰冷觸感令她昏沉沉的腦袋慢慢轉醒，一陣刺痛在太陽穴的位置掐得死緊，她難受地喘息，同時也稍微慶幸這痛楚讓剛才夢境裡不舒服的感覺降低不少。

直到門上傳來敲門聲，她才發現外頭的天已亮。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迎接，會在這個時間出現的人只有一位，而剛才的夢境卻讓本應開心的相見在她心裡留下了疙瘩。

「……南殿下。」她開了門，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眼前面帶微笑的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異樣，原本彎起的眉眼微皺，進房後便謹慎地把身後的門關上才開始她們的談話。

「昨晚喝多了吧？我帶了點解酒的東西過來，先去躺下。」

雖說是命令，但南還是扶著子瑜坐回床上，絲毫沒有讓她自行上床的意思。

子瑜躺在床上愣愣盯著南在茶桌前忙碌的背影，她的視線變得柔和許多，儘管剛才的夢仍刺痛著她，卻不似最初那般難受。

淡淡的藥草味從南的方向傳來，她從剛才就在小缽裡搗弄不知名的藥草，眼下大概是已經把藥草茶泡好了，南手裡拿著茶杯朝她走來。

「喝吧，身體會舒服點。」

子瑜乖乖接過她手裡的杯子，墨綠色的茶水在杯裡搖曳，不難聞但卻也是子瑜沒聞過的味道。

「是我們國家的解酒茶，不難喝，可以試試看。」她說，嘴角的笑意溫柔讓子瑜看得出神。

子瑜意識到自己的視線盯著南太久了，趕緊聽話地一飲而盡，的確跟南說的一樣不難喝，甚至帶著她喜歡的青草芳香，溫熱的液體流淌在體內，緩解了她緊繃的身軀，喝完之後她確實絕得好上許多。

「真的……好了很多。」子瑜終於露出微笑。

南放心地接過空杯走回茶桌，子瑜這才依稀想起自己似乎……在昨晚曾和南見過一面？

「怎麼了？一直盯著我看？」南被她盯得有些尷尬，雙頰微紅地別開臉。

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子瑜慌張地搖搖頭趕緊說道：「不、那、那個……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昨天晚上好像跟殿下見過面？如果不是我喝醉跑去打擾殿下就好了……」

她越說越愧疚，不由得把頭低下不敢直視南的方向。

南被她說得一愣，知道昨晚她是真的醉了，甚至還說了些可愛的傻話，一想起這些讓南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但為了不被子瑜看穿她的好心情，她隨即泰然地回應：「我們…見面了，但那個時候妳醉得太厲害所以我就把妳送回房間裡休息。」

子瑜抱頭哀號，「啊～果然給殿下添麻煩了……」

她想起自己的確是在給新酒命名完離開會場後遇到南的，但那時的她已經頭暈目眩到無法好好走路，光是想像南要扶著一個喝醉的人走回房間就讓她感到丟臉，整個人掩面重新倒回床上。

「該不會連臉上的妝也……」子瑜愕然地看向南，只見她笑著點點頭。

「不會麻煩，倒不如說，好險是我見到妳那副模……」話還未落，南不禁停下，臉色微紅地將剩下的話語吞下。

「啊，殿下，我有東西要給妳。」但子瑜似乎沒發現她的異樣，想起什麼似地從床上顫巍巍地爬下走向一旁的小木箱邊說，那是她最後一天請管理人先替她保留的幾瓶紅酒，早在品酒期間就先派人送回房裡了。

是南最喜歡的那瓶，也是當天獲得名字的那瓶。

她開心地從木箱裡拿出一瓶遞到南的面前：「『雷莫瓦德的少女』，是殿下最喜歡的那瓶酒喔。」

南愣愣望著她，想起當時聽見這個名字時的震撼，和這次……子瑜呼喚這個名字時的柔情。

在只有她們倆的空間裡，那彷彿在呼喚她的聲音清澈迴盪，她深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為了眼前的人而跳動，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炙熱為眼前之人而起……

她想起了昨晚她為這人的話語而心頭躁動的情景，想起昨晚要不是這人突然撲倒在自己身上打斷她的思緒，自己或許會因此輾轉反側到現在……

子瑜珍重地將酒放在南的手上，「我請管理人多留了幾瓶，等等殿下可以拿回去品嘗。」

看著手裡的酒，南腦袋裡的思緒千迴百轉，最後訥訥道：「謝謝……」

「不用客氣啦，是殿下一直教我品酒的，這一點小事不算什麼。」

知道子瑜誤會了自己道謝的含意，南握緊手中的酒瓶最後鼓起勇氣提道：「……酒的名字。」

聞言，子瑜臉上一紅，有些不知所措地縮成一圈，「那個…擅自用了殿下的家族名、對不起……」

聽出自己的話又被解讀錯了，南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把身子往子瑜的方向挪近，伸手覆在子瑜的手上，「謝謝妳，用了那個名字……我很喜歡……」她覺得自己的聲音細如蚊聲，要不是低著頭，子瑜肯定會發現自己面色緋紅的模樣。

南感覺到子瑜慢慢反手牽住了她，心頭顫動卻是羞得不敢有任何動作。

「我也很喜歡那個名字……」

子瑜好聽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她能想像那人正露出溫柔微笑的模樣，能想像那人的眼裡流轉著柔軟波光的神采，這一切都令她的嘴角勾起並感到心底一片溫暖。

南長吁一口氣，舉起手裡的酒面對她，「這些酒就放妳這裡吧。」

「咦？這樣好嗎？」

南微微一笑點點頭，「跟妳一起喝酒的味道更好。」

子瑜的心跳因那抹笑和她的話語而漏了一拍，她腆紅著臉摸摸鼻子乖巧地接過南手裡的酒瓶放回小木箱裡。

起身的同時她不由得往鏡子裡一看，裡頭倒映著的是她自己而不是羅賽塔。

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左胸，方才夢裡帶來的痛楚淡去，只留下為南跳動的心跳聲在裡頭鼓動。

然而，新酒「雷莫瓦德的少女」自然為子瑜和莉潔之間又帶來一場激烈的爭吵。

「不要自作主張地破壞羅賽塔殿下的形象！」是莉潔這陣子最常對子瑜說的話。

桀敖不馴、目中無人、自由自在，對自己的妻子冷漠到近乎無情的地步，這就是大家眼中的「羅賽塔」，也是她應該扮演的「羅賽塔」。

她的確是個失格的扮演者……所以對於莉潔在「人物形象」上的指控她無以回擊，但當她提到對南的態度時她怎麼樣都能夠感覺到岩漿般的怒意在胸口沸騰。

那天兩人一樣在大白天的房間裡吵得沸沸揚揚，站在一旁的茱蒂看不下去了才出聲阻止。

「莉潔，先冷靜一下。」她雙手搭在莉潔肩上嘆氣。

莉潔氣憤難平地甩開茱蒂的手，「我已經給她夠多時間讓我冷靜了，但她怎麼樣都有辦法把我逼瘋！」

「逼不逼瘋等一下再討論，先看看這個再說吧。」茱蒂從圍裙裡拿出一紙卷軸遞到兩人面前，但顯然莉潔並不覺得子瑜能比更優先查看此物，毫不猶豫就接過了茱蒂手中的文件。

「這是今天早上國務卿交給我。」

一攤開，裡頭是一長串的名單，幾乎都是參與品酒會的貴族及商賈。

裡頭除了名字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邀約名稱，有些已填上時間，有些則是未定。

「這是？」莉潔困惑地望著茱蒂，她以前沒看過這種東西，「國務卿會過問品酒會的東西嗎？」

茱蒂搖搖頭，國務卿從來沒有干涉過這件事，只是這次的名單較為特別所以才特地送來給殿下。

「這是這次品酒會後與會者們的回信清單，以往大多都是禮貌性地回覆表示謝意而已，這次的品酒會似乎頗受好評，不只『雷莫瓦德的少女』賣出不少，希望殿下出席的邀約除了以往的大型宴會之外也不勝枚舉。」

茱蒂將莉潔手中的文件抽回改遞到子瑜面前，「做得好，子瑜小姐。」

子瑜愣愣看著手裡的東西，裡頭的確就像茱蒂說的一樣全是品酒會的與會者，而且提出的邀約有很多她以前在羅賽塔的行事曆上並沒見過，這是否意味著這次品酒會的成功呢？

不理會子瑜和莉潔的呆然，茱蒂輕咳幾聲語氣平淡地說：「以合約來說我當然是希望子瑜小姐能夠好好扮演『羅賽塔殿下』的角色，但事實卻是……子瑜小姐的舉動確實吸引了過去在羅賽塔殿下的社交圈裡無法打動的一塊，這也等於是替王國增加有力的人望。」

莉潔忿忿看著那張名單，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站不住腳，撒氣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總之，子瑜小姐，接下來一直到年底您的行程都會被排滿，請作好心理準備。」

「呃、是。」茱蒂的話讓子瑜嚥了口口水。

得到子瑜的回應後茱蒂又露出平時的笑容，「那麼，我就先告退了，還需要趕緊把這份名單還給國務卿才行。莉潔，再麻煩妳幫我把羅賽塔殿下的衣服拿去裁縫間處理脫線的部分。」她朝子瑜鞠躬慢慢退出房間，門也順手關上了。

房間裡只剩莉潔和子瑜兩個人，空氣尷尬得凝結成冰。

莉潔扁著嘴不滿地把床上羅賽塔的舊衣服抱在懷裡，她轉身面對子瑜，眼神和語氣都冷若冰霜，「妳不要以為自己真的成了『羅賽塔殿下』。在這裡，妳不過是個幽靈，除了我們之外沒有人知道妳，『子瑜』並不存在，妳只是殿下的替代品。等殿下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而妳對那個女人作的事只不過是徒勞而已。」

莉潔頓了一下，「最好趁早放棄那無謂的『英雄主義』，只會增加我和茱蒂的麻煩而已。」

子瑜抿緊雙唇，忍下想要破口爭吵的衝動看著莉潔離開房間。

她的確是不存在於這座王城裡的幽靈，羅賽塔的替代品，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以「羅賽塔公主」的名譽與權力虛妄而來的產物。

──最好趁早放棄那無謂的『英雄主義』……

她自嘲地笑了。

那時夢裡帶來的痛楚正隱隱撕裂她的心。

夢裡那聲「羅賽塔」仍讓她感到難受。

她所做的一切……那些看來脫序的行為……

不過是想要保護南而已。

她想保護那個願意為她隱瞞秘密卻也同時在保護她的女子……

想要帶給她幸福，想要讓她不再受傷、不再忍痛……

然而，那一切只有「羅賽塔公主」才做得到。

作為子瑜……她什麼都不是。